《大梦谁先觉》小庭深院

7、云意深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分明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俩正并肩走在前方花坛旁的石子路上。

　　一切都是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景象，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行色匆匆的路人，鼻尖甚至还能够闻到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难道我回家了？

　　我心中一阵狂喜，眼中却几乎酸涩的就要落下泪来，着急的扯开嗓子大喊：“爸！妈！”

　　原本清亮的嗓音因为此刻的焦急显得有些嘶哑和尖利，我声嘶力竭的连续喊了几声，可爸爸妈妈如同没有听到一样，依旧说笑着继续向前走。

　　我心中惊慌，急切的拔腿就向前方爸爸妈妈的身影跑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大叫：“妈，爸，我是阮儿，等等我啊！”

　　顾不上两颊不断滑落的眼泪，我只有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用尽所有的力气拼命追逐着我父母的背影。视线渐渐开始模糊，可是街上的行人仿佛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依然神情冷漠的自顾自走着，爸爸和妈妈也不曾回头看一眼，我越追，他们却与我相隔的越来越远。

　　我泪下如雨，心中绝望又害怕，双腿越发沉重，只能眼睁睁看着爸爸妈妈的身影一步步远离我。

　　身体逐渐麻木了，我不死心的竭力奔跑着，却突然一下踩了空，掉入了一个黑洞洞的悬崖里，整个人快速的往下坠着。

　　凄厉的风声呼啸在我的耳边，我张着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狠狠的向下坠落着，随时有可能重重跌在地上，粉身碎骨。

　　“小姐、小姐…”这时有一个满怀担忧的、我从来未听过的轻柔女声忽的窜进了我的脑中，一声又一声，连续不断的唤着。

　　我痛苦的紧皱起眉头，想尖叫、想呻吟，想要问问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却只能徒劳的张开嘴喘息着。

　　迷糊中感觉到一只柔软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的额头之上，似乎在为我擦拭着什么：“小姐，您到底梦见什么了？快醒醒吧。”那声音柔婉至极，在我耳边不断缭绕着，我用尽全力，终于从嗓子里逸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彻底逃离出了梦靥。

　　眼皮好沉重…我努力的掀开眼帘，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晕开的水墨画，更让我觉得头晕目眩。头发和里衣都像是在水里面浸了一遍似的，全被汗濡湿了，紧紧的贴在身子上。

　　“小姐现在可觉得好些了？”刚才那个一直在我耳边缭绕的温婉女声此时又响起来，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方柔软冰凉的手帕，轻轻的在我额上拭着，这才让我觉得略略舒服了一些。

　　我静静的躺了一会儿，觉得视力不像先前刚醒过来时那么模糊了，才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努力抬了抬身子，想要坐起来。

　　“小姐这是做什么？”那女声话语里带了几分惊讶和责怪，却又不能眼看着我的身子抬到一半又摔回去，只好伸出手来扶住我的后背，帮助我坐了起来。

　　猛的坐直了身子，一股不适的感觉立刻袭了上来。我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那种疼还和从前撞伤的疼法不太一样，仿佛是从脑袋里蔓延开的，像是有面锣鼓藏在脑子里，接连不断又重又狠的敲击着，顿时便难受的我眼泪止都止不住。

　　我紧闭着眼，眉头狠狠拧在一起，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控制不住的呕了几下，却只觉得整个人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思绪混乱不已，再想起现在身边这个口口声声接连不断唤我小姐的陌生女声，突然心中一惊，竟从这万般混乱中寻获到了一丝清明。

　　我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神情焦急的女子容颜，而从方才起便一直响着的说话声此刻正从她的嘴里传出。只见这侍婢打扮的女子眼眉如黛、樱唇皓齿，容貌如同她的嗓音一样柔和清丽，一双杏眸中满含担忧，越发显得楚楚可人。

　　若不是此刻我睡的依然是那张红木雕花榻，我简直要以为我再次穿越了——因为我从未见过眼前这位佳人。

　　那么，在我昏过去之前，薛竹言给我喝的那碗汤药究竟是什么？我昏睡了多久？现在头疼欲裂的感觉是因为那碗药吗？而在我昏迷的时候，又发生了哪些事情呢？

　　一大堆问号不由自主的涌进了我的脑子里，我蹙着眉，茫然不解的直直看着面前一脸焦急忧虑的侍婢，咽了咽口水，声音嘶哑的问道：“你是谁？”

　　那侍婢听了我的话，姣好的容颜上并未现出吃惊的神色，反而掠过了几丝悲伤，轻声说：“小姐果真不记得奴婢了么？奴婢是一直贴身侍奉小姐的水柔呀。”

　　我一时之间怔住了，脑海里思绪迅速起伏，像爆炸一样蔓延开来。

　　奴婢是一直贴身侍奉小姐的水柔呀——她清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回响，却激的我胸口一阵生疼。

　　我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自称水柔、并且“一直贴身侍奉我”的侍婢，并且她说的是“果真”，什么叫做“我果真不记得”了？

　　“小姐前两个月不慎跌进了园子里的碧湖中，虽是平安救上来了，但因为小姐平素身子就不大好，所以之后一直发热不醒，请来的大夫用尽了法子才让热退下来，只是…”水柔迟疑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之后小姐身子虽然无恙了，但大夫却说因了连日高热的缘故伤到了脑子，所以小姐以前的事情可能都记不得了…”

　　我怔怔的听着，却有些反应不过来。水柔这番话的意思是指、薛云意不小心溺水，然后因为发热的缘故失去了记忆？

　　水柔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如同慢放一样的敲打在我的心上，却陡然使我回忆起了那天薛竹言看向我笃定又胜券在握的狡黠眼神。

　　这汤药是我费尽心力寻来的，妹妹快趁热喝下去吧——

　　我瞬间如醍醐灌顶般彻底清醒了过来，烦乱的思绪豁然清明。

　　如果我猜的不错，薛竹言强迫我服用的那碗药，药效大概是能够使人丧失记忆！

　　水柔此番说的话必然是假的——我虽是坠湖并被三皇子所救，但却从未发热不醒，更不可能如她所说烧坏了脑子失去记忆。昏迷前的事情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薛竹言逼迫我喝下去的汤药、以及他在我耳边说的每一个字句，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如同倒带一样清晰回放。

　　而薛竹言之所以一直未曾处置禄儿，并且在我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城府与别有用心，如今又让这名唤水柔的侍女替代了禄儿来照顾我，原来他倒真是有这个资本的。他必定是对那碗药的效用极其笃定和自信，只等着我服药之后丧失所有记忆，如同初生的婴孩般完全依附于他，不再记得所有的前尘旧怨。

　　妹妹是我千方百计才寻到的，当然是要珍贵对待。

　　薛竹言温润优雅的声音言犹在耳，而此刻我才真正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薛云意并不是他的妹妹，但对他来说，薛云意必定是有极大的利用价值，所以他千方百计寻到了“我”，又千方百计寻来了可以让人丧失记忆的汤药，这一切的目的都只是让薛云意能够心甘情愿、完完全全的为他所用。

　　可惜不知为何，那汤药对我来说似乎并不起作用。那这一次，起码是这一局，你薛竹言可真真正正算是输了。

　　而我要活下去的前提——则是必须演下去，我必须迅速学会如何去做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薛云意，并且绝不能让薛竹言，包括眼前的这位侍女水柔起疑。

　　这水柔容色清丽，眼神坦澈，说起谎话来草稿都不用打，与先前怯怯生生的禄儿简直是天差地别，十有八九也是薛竹言派来试探或是监视我的。

　　而禄儿知晓之前真正的内幕，此时应该已经被…想起来她单纯、有些怯懦却一心为我的性子，我心中剧痛，神情恍惚，怔怔的看着水柔：“那…我是谁？我并不认识你，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水柔极其配合我的也眼眶微红，哽咽道：“小姐只要身子没事就好，这下大公子也总算能放下心来了——至于小姐的身世和之前的所有事情，奴婢都会一点一滴告诉小姐的。”

　　“你是水…柔？”我小心翼翼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问道。

　　水柔起身端来了一杯温茶给我，柔声回答：“是，自小姐年初从金陵来到府里之后都是奴婢在伺候您。”

　　我慢慢的喝着茶水，怯怯的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轻轻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的转头看着她：“金陵？那是哪里？我叫什么名字呢？”

　　水柔接过我手中喝尽的茶放到了桌上，朝着我恭谨又温柔的微微垂下脸，轻声对我缓缓叙述了一遍薛云意的身世。

　　薛云意今年芳龄十四，还未及笄，是江苏巡抚薛轲的幺女，自小在金陵府里长大，天生便身体素质不大好。而哥哥薛竹言，也就是现在所住的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薛轲的独子，比薛云意年长四岁，年纪虽轻，在朝廷里却已大有作为，官至三品。

　　今年年初的时候，薛云意因了身体不适来到京都寻医，被哥哥薛竹言接到府中居住，本意是想要好生休养身子，却天不遂人愿，落到如今因为溺水发热而烧坏了脑子。

　　我静静听着，几乎要遏制不住内心里的冷笑，却只能一只手暗中紧握住床被，拼命的忍着。

　　眼前的路唯有一条，艰难而险阻——便是全心全意的扮作失忆的薛云意。薛竹言的目的极为明确，我若是让他知道了那碗汤药对于我竟没有作用的话，那他要么会再次千方百计让我失忆为他所用，要么就是我对于他来说毫无用处了，只有死路一条。

　　而我必须得演下去，完好的保全住自己。无论薛竹言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但我首先只有好好活下去，才能考虑下一步。

　　“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低下脸喃喃的念道，锦被下的手却不动声色狠狠的掐了几下自己的腿，感觉到眼眶泛红了，才抬起头看着水柔：“你说了这么多，我却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我觉得很难受，头痛…”

　　水柔眼中闪过了几丝担忧，立刻轻声安慰我道：“小姐不要太过勉强自己，这样对您的身体也毫无益处的。您现在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也只是暂时的，大公子已经想法子在全京都找寻名医了，小姐放宽心，好生调养，总有一天会尽数回忆起来的。”

　　我忍回泪水，对着水柔勉强点了点头，轻靠在背后的软垫上闭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