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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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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韶语速很快。元熙知道他内心里正在被一种狂热驱使着,但他猜不透这狂热是什么。
元熙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
“你想活命?”
永韶愣了一下,呼吸凝滞了几秒,半晌,从喉咙里飘出一声短叹,低低地说:
“我哪有活命的筹码……”
这句话轻轻细细,说的令人心碎神伤。
他俊秀的眼睛里,也黯然失色了。
元熙心里想,这是个好孩子,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该有多好。
元熙突然间很想狠狠地抱住他。
他不知道这种冲动从何而来。元熙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但从不动心,也不爱人。
床第之欢对元熙来说不过是饮食吃饭一样的事务,他并不想费力去攻克一扇紧闭的心门,而只想在温暖的身体上寻找片刻的欢愉。
所以他从不沾惹麻烦的人。
但他现在却对永韶有点动心。
这个孩子生涩,幼稚,身体和内心都极度虚弱,但貌似乖顺的表情下总是藏着厌恶和提防,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双手也永远是在胸腹着交握着,像是有意无意地在防范着什么。
这让向来为所欲为的元熙有种进攻的欲望,他想要打碎这层防范,看这个小蜗牛把身和心全都裸露在他面前。
元熙的嘴唇有点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灵活湿润的舌尖碰到干燥的唇边,让元熙莫名地燃起了一股奇特的欲望,下身有点发热。
永韶并不知道这一会儿间,元熙心里已经驰过千山万水,他只是为元熙刚刚抛出的“活命”这个词惊悸了一下,定了定神,然后说出下面的话。
“我不求活命,我也不怕死。这皇位我也不希罕。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能替我报仇,杀死仇人!”
杀死仇人?
元熙心里有点疑惑。
永韶这话是什么意思?叫他去自杀么?这要求有点奇葩,虽然他承认自己心里对他有些微动念,但他元熙,也自知是个冷血无情的男人,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去死。
那些一冲动就去死的所谓情圣、忠臣、孝子,只不过是愚蠢的软蛋,因为做的事不管用,说的话没人听,只能用所谓“玉碎”的一死来搏取别人稍许的关注。尸体一拖走,就没人再记得他想表达什么了。
可能,永韶就是这种人。
但元熙望着永韶的眼睛,不相信他会愚蠢到这么想。
一定有别的意思。
“你想让谁死?”元熙斟酌地问。
永韶的胸口急剧起伏,显然将要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已经让他激动不堪。
元熙失笑了,他伸手扶住永韶的肩膀。
“别急别急,慢慢说。”
永韶定定气,盯着元熙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我想让赵屠如死,杀了他!”
元熙愣了一下,半晌,他回避永韶的眼睛。
“你找错人了。赵屠如手里有八万铁骑,想杀他,不该找我,要去求老天爷。哪天他老人家一兴奋,从天上降下一个雷,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赵屠如劈死了。”
元熙没有把永韶的话当回事,他调笑着逗他。
但多少语气有些勉强,竟然让他避开了永韶的眼睛。
永韶呆住了,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陷入了无措的境地。
他果然还是太幼稚了吗?他只猜到元熙一定也想除掉赵屠如这个心腹大患,但却没能料到,赵屠如野心勃勃,驻扎北地多年,军队已经发展到恐怖的地步。莫说元熙,就是所有的诸侯联合起来,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原以为只要拼命,就能做到很多事。
但人就像天上的星辰,闪烁和起落,自有天命所规。各人的轨迹与命运,也非一人可改。
而他永韶的性命,不过是天上星辰中最小最微弱的一颗,何况已即将滑落,就算碎身殒命,也影响不了任何人的轨道。
永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走出竹里馆,也不知道元熙会不会放自己离开竹里馆。
既然与元熙说开了,再想像以前那样装聋作哑地过日子,显然已经做不到。元熙无法许诺帮他杀了赵屠如,他当然不能写罪己诏,否则大印一落下,元熙即可抄起手边的长剑,砍下他的头颅。
从元熙嘴里听到无法报仇的瞬间,永韶胸中积攒了好几天的愤怒无处可去,几乎要让心脏爆裂掉。
从昏迷中听到扶宁和韩太医讨论自己中毒之时起,到现在,整整三天的时间,永韶不顾头痛欲裂,不曾睡眠休息,除了饿到要死掉的时候,没有进过一滴水米,他独自一人,为了逃离那个处处是鬼眼窥视的皇宫费尽了心思。他伪装、蒙混,还打晕了两个守卫,作为一个临死的人,艰难地用两只脚走到了元熙面前,忍住耻辱,拿自己一钱不值的性命来与他作交易。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永韶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他弯下腰去,用手扶着自己的膝盖,甩了甩剧痛的头。
他有一种错觉,毒性又发作了。
那数千数万条剧毒的小蛇,又在他身体里爬动,在他脑袋里翻滚了。
永韶无力地滑下去,跪在地上。
元熙没有去扶他,他坚铁一样的内心里,在思考和犹疑。
那片青竹篾,在他指间像一只绿蝴蝶一样轻盈地跳跃着。他把它扣在指尖,作势要弹出去,又屈指收回来,握在掌心。如此反反复复。
只要他把这片竹子弹出去,就可以了结眼前这个软弱而痛苦的少年。
元熙杀过很多人,他对杀人已经麻木,就算眼前血流成河,也不会再有丝毫的感觉了。所以他早已经没有想杀人的欲望。被他杀死的人,只不过是在他当时心情的忽喜忽怒间,指针偶然地偏向了死亡,而让元熙信手地取了性命。
但永韶突然间让元熙有了杀与不杀的犹疑。
杀,结束让他痛苦的一切。
不杀,即使是以这样痛苦的姿态,也想看着他还活在自己也存在的这世上。
元熙钢铁一样的心,竟然纠结出一分温存,像指尖这片已被握暖的竹篾,给冰凉的身体带来一丝令人留恋的温暖。
元熙悄悄地走到永韶的背后,望着他瘦弱的背影。
然后,他轻轻地跪坐下来,从后面抱着永韶,嘴唇贴在他耳边。
“永韶,我答应你,杀了赵屠如。”
近乎喃喃的低语,让永韶以为是自己幻听。
元熙握住永韶垂下在地上的手,把那片温暖的竹篾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永韶,我会杀了赵屠如,不管用什么手段。”
说完这句话,元熙也似乎感觉到了永韶心里充盈的恨意顺着两人相触的手掌,迅速地充盈在自己的心里。
这是个好重的承诺!
天呐,说出口容易,但是他要怎么去实现?
不杀永韶也容易,但他以后要如何对待永韶?
一句话出口,元熙心里已经有些后悔。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个多情的人,所以信马由缰,任着自己随心所欲,从不让情绪的波动影响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不想为感情付出任何代价。
感情这种浮花浪蕊的玩意儿,实在没有任何根据。
没有根据的东西,迟早都会烟消云散。像曾经相互帮扶的身边人,亲人也好情人也罢,迟早鸟兽散。
元熙并不是遵守许诺的人,不然扶宁不会在完成任务后又向他苦苦哀求兑现,因为他随时可能会反悔。
永韶听到了元熙重复的那句话,像即将溺死的人突然抓到了救命的浮木,转过头来,欣喜地盯着元熙。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这光芒让元熙无法抵御。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无下限的恶事,可以随口反悔,可以信手杀人,但唯独不想在这光芒面前做出这些事。
元熙觉得心里好郁闷。
但永韶已经从地上跳起来,跑到桌边去写罪己诏。
元熙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情,起身走到桌边,去看永韶写的什么东西。
这家伙显然也并不太明白罪己诏是什么样式的,只是知道这个概念,就提笔在黄绫上给自己胡乱罗织罪名。什么无治国之才,无识人之能,无骑射之力之类的也就罢了,想到后来想不出来,一张黄绫写不满,苦思了半天,又提笔把自己“尚无子息,愧对祖先”之类的罪名通通写上。
元熙几乎要纵声大笑起来。
这个小侄儿,真真不是当皇帝的料,治国什么的,反正他从未有过实权,说是无能也还罢了,至于宗庙子息之类,实在是……至少对元熙来说……太好笑了。
写完了,永韶拿起大印,用力地呵了呵气,要朝黄绫一角盖了下去。
这傻孩子,只得了一句话的许诺,就写了罪己诏,还要盖大印,性命还要不要了?
元熙可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在杀不了赵屠如的时候恼羞成怒地直接干掉永韶。
但是他不知怎的,脑子抽了一下,突然从身后托住永韶的手。
大印悬在黄绫上方,没有盖下去。
永韶愕然回头。
元熙松了手,笑道:
“大印先不用盖了,等我真的杀了赵屠如,你再用这方印来谢我也不迟。”
永韶有点迟疑。
他不是不担心元熙反悔,只是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更没有资本提出要元熙先兑现。毕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亲见赵屠如被杀死的那天。
但是元熙竟然主动提出来了。
永韶松了一口气。
元熙没有提到他应该什么时候消失。
或许他现在还不想,那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