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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烈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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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拎了箱子,坐黄包车到了码头。她给了车钱,没要找头,然后在码头上等。
月色将黄浦江涂成银白。风声里,涛声阵阵。刚下过一会雨,地还是湿的。这样的早春之夜,本来阴冷无比,叶春却只觉得热,若非双手不得空,早就将大衣帽子尽数除去。
她和徐允香约好了时间。陆续带出张公馆的黄金、首饰和银票已经全交给他保管。她只带了随身衣物和一点新换的法币。
很快,他们两人就要一起离开上海,深入中原腹地,或者往西,沿着丝绸之路行走。哪儿都行。她想到从今往后,再不必困在那狭窄的空间,受无聊人的无聊是非打扰,就心花怒放。
她发现自己也是个心狠的女人。说走就走,一下子带走了张劲声整个保险柜的财物。她幸灾乐祸地想:“他生意做得大,钱来得容易,我掏空他家里的钱,不过九牛一毛。”
码头上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
她屡次看表,不耐烦起来。
月亮被哪里来的乌云遮住了,时隐时现,黄浦江水时而白如银,时而黑如漆。偶尔有夜航船靠岸,长鸣一声,传出去老远,余音袅袅。
叶春已经不看表了,她还站着,标枪一样。她觉着冷了。
码头上忽又起了脚步声,叶春期盼地冲声音来处抬头,她看到一群短打扮的男子,沉默地朝她走来。
她心里知道不好了,这时扔掉箱子,跳入江中,怕也逃不掉,徒然狼狈。她“哼”了一声,索性抬起下巴,不叫也不逃。
叶春被带到附近的仓库。仓库里点着灯,到底光不足,中间一圈被灯照着的地方明晃晃的,四周却是无声的有些张牙舞爪的黑暗。
张劲声和张以传、张旋墨都在。张劲声沉着脸在仓库的光明里来回走动,右手捏着两枚铁胆。
看到叶春,他就走上去,扔了铁胆,给了她一巴掌,骂说:“贱人!”
叶春一歪身,倒在地上。她爬起来,仰着破了嘴角的脸,平静地说:“难得,你好久没动这么大肝火了吧?我倒还不是件摆弄烂了的木偶玩具。”
张劲声不料她是这个态度,愣了愣,随即火更大。他说:“你当然不是,你连木偶都不如。枉我如此信任你,将整个张家内宅交到你手里,你就这样报答我?以传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
他极度失望,又感愤怒和屈辱。然而他不确定,叶春如果求他,他会不会原谅她。叶春根本没给他机会左右为难。她一言不发,似乎不认为自己做错。这叫张劲声痛心疾首之余,更气愤了。
他铁青着脸,冷笑说:“你也是傻,以为人家真看上你、要和你私奔?人家看上的,不过是我张劲声的钱。”
叶春有些动容了,她说:“你总把天下人想得和你一样。”
张劲声朝张以传歪歪头。张以传会意,不久,带上一男一女两个人,都穿戴整齐,似要出远门的样子,只是突然被截后,受了些颠簸拳脚,现在都有股丧家之犬的味道。这男的是徐允香。女的叶春不识,但张旋墨认识,是匡了他不少钱、又不让他睡的柳中絮。
叶春见到徐允香眼睛一亮,她急吼吼对张劲声说:“所有错都是我一人犯下的,与他无关。你放了他。”
张劲声说:“你还做梦呢。”有人扔过来一个箱子,张劲声一脚踢开,里面黄沉沉的,躺着百来根金条。张劲声说,“这男人,几年前就在徐州娶了他朋友的侄女,就是这女人。他骗你把我的血汗钱给他。今晚你傻傻在这码头上等他,人家两口子早坐下午的船准备走了。我在船上人赃俱获。你现在还要为他求情?”
叶春不能置信地盯着徐允香。她挣开两个要抓住她的人,几步走到徐允香面前,问他:“是真的么?他的话我不信,我要你亲口说。”
徐允香被人押着背,跪在地上。他满面愧色,说不出话。柳中絮从旁插口:“他本来不想的,都是我的主意。张先生钱多,不会在乎这点……”
徐允香却突然抬头,怒说:“你闭嘴。”他狠狠瞪着张劲声和张旋墨,说,“我徐某人就是饿死,也不会贪他们的钱。我让你带走这些金条,是让你安心,快点跟我离开,日后,我把它们全扔河里,绝不会用。叶春,你尽管恨我。我和你无冤无仇,可谁叫你是张劲声的女人?他父子俩仗着财势,害得我唯一的女儿死于非命,我做鬼,也饶不了他们。张劲声,你现在觉得心痛、丢人了?我当初心痛、丢人,是你的十倍。你活该!”
张劲声不料他会冲着自己说出这么番话,他转头问张旋墨:“怎么回事?是你和人家结了仇?”
张旋墨神情紧张,说:“八百年前的事了。何况,那事也不怪我。”
徐允香大叫:“怎么不怪你?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已经查得很明白了:当初就是你,三番两次偷偷来找我女儿,逼她给你当姨太太,又强迫她怀上你的孽种。那孩子心里另外有人,受不得你逼迫,所以自己剖腹惨死。你敢指天发誓,说我刚才所说,都不是事实么?”
徐允香目中血丝充盈,头发都似要竖起。张旋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劲声对着他摇摇头,失望地骂了句“孽障”。
他本打算当着叶春面杀死徐允香,既然他有这番隐情,他就不能这么简单处决他了。
他命张旋墨卸了枪,又吩咐手下给他和徐允香一人一把同样的菜刀。他说:“这姓徐的骗人骗到我头上,本来没有二话,铁定要去见阎王。不过我儿子不对在先,我就给他个活命报仇的机会。姓徐的,你有本事,就砍了我儿子,自己冲出这仓库。我张某人言而有信,不但不找你报仇,还把你夫人和你安全送出上海。阿墨,你要不想被砍死,就由你来送他归西。”
他这话让众人都大吃一惊。
张旋墨哀求他:“爸爸,他我下不去手。”张劲声冷冷说:“那就乖乖引颈就戮。”
他说一不二,大手一挥,众人留出中间一片空地,看徐允香斗张旋墨。
徐允香恨极张旋墨,但他只是个懦弱文人,要他手刃仇人,又没这勇气。张旋墨见他不动手,便也呆站着。
张劲声不耐烦,冲几个手下一使眼色。他们一拥而上,将柳中絮抱到了仓库墙边的木头箱子上,顷刻间剥了个精光。
徐允香又是惊惶又是愤怒,连叫“住手”。
叶春一直不信他的话,如今看到他为柳中絮焦急动情,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手脚冰冷,胸腹却滚烫。
张劲声毫不动容,说:“机会已经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柳中絮在一旁扯着嗓子哭叫。徐允香心烦意乱,咬一咬牙,持菜刀奔张旋墨而去。
他毫无章法,一味猛挥猛砍,张旋墨轻易就躲过了。他怕张劲声责怪,也挥着刀,装装样子,心中盘算怎么逃过这劫,让徐允香脱身,或死在别人手上。
他脑中想事情,一心二用,力量没控制好,一刀掠过徐允香肩膀,划伤了他。
徐允香叫了声,菜刀落地。张旋墨抱怨:“怎么这样没用?”
叶春这时趁人不备,走到张旋墨身后,突然推了他一把,同时大叫:“快出手!”
张旋墨重心不稳,向前扑在徐允香身上,两人一齐倒地。徐允香的手够着了地上的菜刀。张劲声以下,人人变色。徐允香心情激动,回手一刀,砍在张旋墨背上。
张以传拔枪上膛,毫不犹豫,朝徐允香头上开了一枪,正中眉心。徐允香当即身亡。他又冲失控的众人说:“抓住叶春。”这才上去几个人将叶春拖到一旁。
张旋墨背上中刀,徐允香没手劲,其实只伤了他点皮毛。但他背上一痛,又听众人惊呼,见父亲脸色雪白,满眼惊悔,以为自己完蛋了。他又怒又恨,拼尽力气起身,对着徐允香一阵猛砍,将他砍得血肉模糊了,才听到有人说:“大少爷,没事,他早死了。”
张旋墨惊惧地看着徐允香,突然扔掉刀,掩面大哭起来。
张劲声走到儿子身边,一手按住他肩膀,对他说:“知道后悔,以后动手前,先动动脑子。”
张旋墨被人带走治伤。另一边,柳中絮和叶春还在大喊大叫,哭得歇斯底里。
张劲声让人把柳中絮带到仓库外去。他走到叶春面前,对着她脸,又是两个巴掌。叶春被人架着,没再倒地,但脸上又肿又青,模样悲惨。
张劲声第三次举起手,就打不下去。他问:“你就这么爱他?”
叶春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声音嘶哑地说:“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
“你娶了我,就把我扔在一边。我做你妻子,独占不了你的爱。想和你一起做番事业,你又不让。我只能在你施舍给我的笼子里,照你的意思活。我不愿意。我不是你没完没了娶进来的那些无知无觉、麻木不仁的女人。他远不如你强,但他至少懂得我。他是我获得自由的机会……”
她说到一半,见张劲声蹙眉不解地看着她,仿佛极力想弄明白她在耍什么花招,她突然嘲笑起自己来。她不再解释,转口说:“你已杀了他,也快杀了我吧。下辈子投胎,我做男人,你来做我的女人,我让你也尝尝我今世的滋味。”
张劲声呵斥她:“说什么傻话!”
他心里很喜欢叶春。几个娶进门的女人,他现在还能喜欢的,只有她。所以她找他麻烦,他就躲。因为喜欢,所以畏惧。他想到刚认识叶春那会儿,她扎着两条小辫子在她父亲身边跑来跑去,俏皮地和客人斗嘴,他觉得心像吸饱了水的海绵,再蹦不出一星火气。然而,叶春这次让他出了个大洋相,如果不惩治她,自己岂不成了上海滩的大笑话?以后,人人都可以爬到他头上撒尿了。
他心意不定,仓库里谁也不敢多话。
最后,还是张以传大胆说:“爸爸,四姨娘就交给我去办吧。”
张劲声觉得只好这样。他疲乏地点点头,不再看叶春,低着头,带人离开了。
张以传等他坐车走了,才让两个手下带叶春出仓库。
照张劲声原先打算,叛徒是要装麻袋、扔黄浦江的。但他后来动摇了。
张以传让人停下。
他看看叶春,这女人从没弄得这么狼狈过,但她脸上神气,又恢复了冷中带怒。他想起那天在张劲声家门口撞见她时,她满脸春风和暖的表情,忽然有些后悔。但他想:“就算我不告状,她也是要上别人当的。她的快乐,本来就只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他说:“你走吧。先去旅馆歇一歇,我让人给你送点钱,你自己决定去哪。上海,最好不要呆了。”
叶春看着他,她目光反常清澈。她说:“下辈子投胎,要是当了男人,我还要和你做兄弟,大干一场。”
张以传鼻子一酸,勉强笑了笑,转身就走。押叶春过来的两个人跟着他。
他们走了二十来步,忽听身后很轻的一声响,水面翻腾了几下,又恢复如常。
张以传冲到和叶春分别的地方,急切地往江中看。叶春没有了。陆地上没有。水里有没有,他都看不到。一人问他:“要不要下去救?”另一人说:“乌漆麻黑,江水又急,太危险了。”张以传在江边站了会儿,他咽了口口水,觉得喉咙似被剃须刀刮过,生利得疼。“算了。”他说。
他们又经过仓库,黑暗中隐约听到柳中絮微弱的呻吟和哭泣。
张以传身边一人骂:“狗娘养的,他们倒快活。”他又问张以传怎么处理柳中絮。
张以传说:“装进麻袋,扔江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