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海·末日浮欢》木晓樱

6、Chapter 05

　　十月一的假期中，我恍若陷入冰冷深谷般。母亲去了美国的舅舅家。留我一个人在零落。我常常去看零落海。看它翻卷的浪花。碧波海浪。像母亲的头发。
　　郝迪给我打过来电话。那时她正在韶江的旅馆。她说，那些琼楼玉宇有纸醉金迷的感觉，看了才发现，我其实并不喜欢。我想快点回零落。亲爱的平安，我想你了。
　　那时我正在看电视剧封神榜。美丽的妲己站在高高的摘星楼上，睥睨天下。发出一阵阵笑声，高扬着脖子。纣王楼着她纤细的腰，亦在发出狂笑。
　　华丽的摘星楼。玉宇琼楼。俯瞰江山。手可摘星。

　　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做恶梦。梦到一些我根本不想记起的事。比如我在零落海岸的遭遇。大片大片的酒红色布满天空。弥漫冷酷的味道突兀蔓延着。它似乎染满了我的身体。然我开始沉醉。喉咙被某种利器划破。
　　我从恶梦中惊醒。
　　最后一幕是一双阴鹫般的双眼。带着无限的仇恨。注视着我。

　　我在凌晨四点醒来。然后发疯般的尖叫。我拿出母亲的短鞭，狠狠地抽打墙壁。母亲曾说过，这是一种快乐的声音，能让我们暂时忘记伤痛。
　　我疯狂的纠打我的头发。在上午第八声钟铃敲响后。我迅速的穿上衣服。我想去零落海。我拿起书桌上仰面朝天的翡翠手镯。我一直将它放在那里。它在夜里泛出淡淡清冷的光泽。仿佛一个月前的白色衣裙女子跳海之前留下的泪滴。
　　手镯装进我的衣兜里。
　　我仿佛听到有阴冷诅咒的声音在说：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让你陪葬……”

　　我喉咙紧紧一痛。似乎要被火燃烧了。
　　我忽然异常怀念母亲。
　　那个时常扯我头发的女人。

　　我走在零落海的沙滩边境。手里拎着帆布运动鞋和棉线的白色袜子，冰冷的海水抚摸上我的脚。我打了一个冷颤，全身的毛孔似乎在慢慢张开，又缩了回去。吮吸着海水的味道。
　　秋季的零落海边已少见人影，偶尔会有几对情侣在金色沙滩上漫步。他们的头发被海风撩起，纠缠在一起。在风中飘飞着，恍若会永远这样下去。
　　我踱步到零落海边的岩石上。赤着脚踩到上面。巨大的海浪袭来。一阵撞击声，水花迸裂，潮湿的海水溅到我的身上。我瑟缩了一下。抱紧双臂。
　　母亲不知何时才回来，她已同父亲形同陌路。那张纸上的签字，把最亲密的两个人瞬间变成陌生人。仿佛西天王母所抛下的银钗化成银河。他们深爱彼此。却要冷漠相对。
　　就这样在恍然之间改变。
　　原本相爱的人要分开。
　　原本完整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那种感觉像母亲发疯般地扯我的头发，发根在哀叫，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得到。

　　我站在岩石上，眺望海与天的交界处。
　　零落海的浪花一波又一波袭来。咸涩的味道扑进鼻孔。我有想流泪的冲动，流出一样咸涩的眼泪。化成海水。我扬起头，天空有和海一样澄澈的颜色。但是它没有翻卷的破浪。
　　没有母亲的味道。

　　我的手放进衣兜里。
　　冰冷从指端迅速扩散到全身。
　　我想起那个白色衣裙女孩在我面前跳下海去。她在海里挣扎。我没有理她。Alina说我是可怕的人，是冷血动物。我还受到了一个酒红色头发少年的恐吓。夜里时常做恶梦。

　　此时又有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亚麻色头发少年，静静地站在我旁边的岩石上。
　　我不禁脱口问道：“你要跳下去么。”
　　少年的身子一怔。亚麻色的刘海轻轻拂过额头。他转过身看我，清俊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在犹豫。”
　　“被海水灌满五官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少年又一愣。支吾着双唇。
　　“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推荐使用安眠药，安全简单无副作用。”我笑，“这比在海里慢慢饱受窒息的痛苦强多了。而且尸体沉在海底很容易腐烂掉。”
　　少年听了后哭笑不得，他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位小姐。你是不是韩国肥皂爱情剧看多了，把我当成为爱自杀的痴情小男人了。”
　　这回轮到我一愣。我这才细细看起站在我旁边岩石上的亚麻色短发少年。他穿白色衬衣，黑色休闲库。他从裤袋里掏出蓝白格子手绢，拭去脸上的海水。他始终带着淡定自若的微笑，粉薄的唇上扬完美的弧度。肌肤似白瓷。腮上隐约有浅浅的酒窝。
　　半晌，我张开口：“你……”
　　少年的笑意渐深：“我是在考虑现在这海水的温度适不适合游泳。我不远千里来到海滨城市，可不是想在海里淹死是否舒服。”
　　“……对不起。”我低低地说。
　　“没关系。”少年把手绢放回裤袋，含笑的眼睛看着我，“小妹妹以后少看韩国肥皂剧哦。看把你这么小的女孩都荼毒成什么样了。”最后一句他颇为严肃地说。
　　我一怔，应了一声。
　　少年望向大海，凝视一番后他解开衬衫上的扣子。
　　“你真的要下海么？”
　　少年调皮的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说：“那当然了。俗话说不下大海非好汉啊。我堂堂七尺男儿，区区大海算得了什么。”说着又要解开裤带。
　　“你去过长城就算是好汉了。”我淡淡地说。
　　我别过身子去。准备要走。少年忽然叫住我：“小妹妹，今天是哥哥我初次下海。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只穿了一条游泳裤的他。
　　少年指了指脱下的衣服和裤子，一脸微笑：“Please，帮我看着它们。”
　　“That’s impossible。”
　　“小妹妹。这可是我第一次下海，你总不希望我从海里出来的时候，发现衣服不见了。只能穿这条小裤裤过马路回家吧。”少年可怜兮兮地说。
　　我没了好气：“我希望你在海里淹死。”
　　“被海水灌满五官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少年又恢复了笑脸，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想自杀，我推荐使用枪毙法，快捷简单无痛苦。一抢中脑。保证没有复活的机会。而用安眠药如果及时被人救活，那是多么大的疼痛啊。”
　　我走过去。坐到那堆衣服旁。淡淡地说：“你最好被鲨鱼吃进腹里。”
　　“小妹妹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少年若有所思，“我们这可是……是初次的海边邂逅啊。”
　　我笑了笑，对着少年干净的脸，说：“我讨厌任何有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人。”
　　“晤……这样啊。”少年陷入沉思，蹙着眉头，“那看来你确实是很讨厌我……你应该最喜欢你自己吧。小妹妹。”
　　我看见他的眼睛又弯成了月牙，不禁错愣。正欲待说话。少年已被海水拥抱。他扎进海里，浪潮来袭，身子被一片苍茫的蓝色覆盖。浩瀚大海。碧波万顷。
　　海岸上闻来撞击声，我似乎听见零落海在呼唤了。

　　它名为零落海。
　　据说。千年之前，零落海原本是片沙漠。国王美丽的小公主Celia因为好奇，只身来到沙漠中。这时她遇到迷失在沙漠的旅人Liam。她把他带回王宫。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他渐渐康复。十多天后他的身体就完全好了。他要起身告辞。却在他看到照顾自己十几天的美丽姑娘时，他便被她的美貌和温柔的深情征服了。
　　Celia也喜欢上了这位英俊帅气的年轻旅人。他们很快相爱，整个国度都说他们是最般配的情侣。在公主举行成人礼之际。他们结婚了。然而婚后不久，Liam经常半夜才回寝宫，后来王宫里传出驸马Liam偷情的事。国王知道后非常震怒，他决定要处死Liam。Celia对此不置可否——她不能忍受他的背叛。纵然她一直深爱着他。
　　这是举国震惊的骇闻。
　　Liam死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
　　他死了一个月后。国王查出原来是自己的弟弟Eve在背后搞的鬼。当初Liam发现Eve要准备在国庆宴会上刺杀国王，自己取代王位。他屡屡向Eve提出告诫，劝他不要这么做。
　　Eve叫Liam每天晚上到他的府第去，他说如果他的说辞打动了他，他就会放弃刺杀的计划。可爱的Liam信以为真，每天晚上便去Eve的府第。而当国王听到这个消息后，Eve则把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女人扔到Liam的床上。
　　于是这位善良的年轻人就被处死了。
　　他死的时候天空飘着细小的雨丝。仿佛上帝也在为他流泪。
　　Celia得知真相后跑到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国王命人在沙漠搭建一座小屋。Celia整日以泪洗面。泪水落到沙漠中，然后沙子化成泥，大地深深的凹陷下去，又被某一种咸涩的液体填满。
　　美丽的公主与年轻的旅人。
　　终是天地两相隔。

　　传说在零落海边初次相遇的人，最后都会天各一方。被这一片苍茫无垠的蓝色隔开在两端。它是片哭泣的海。它的海水澄澈，仿佛天空落下的一滴泪。
　　零零落落。
　　曲终人散。
　　我喜欢这片海。我喜欢任何悲剧式的完美结局。

　　*** *** *** ***

　　我的视线落到蓝白格子手绢从黑色裤袋里露出的一角。润湿了一块，正是被少年拭去的海水。我将它从裤袋里拿了出来。上面有淡淡的百合清香，还有零落海水悲鸣的味道。
　　手绢的右角用蓝色的线绣上了一个‘辰’字。
　　我抬眼望去。蓝色浩瀚的零落海中已寻不到少年的踪影。他似乎被这巨大的冰冷海水吞没了。在这片苍茫无垠的蓝色土地上消失。土地在蠕动。它在翻滚。海岸上一阵阵的撞击声。
　　我抚上光滑的岩石。那里冰凉。
　　我收回手。再次找寻少年的身影。然而只有澄澈的颜色。已是晌午，海边的情侣们也纷纷消散了。只有我一个人踏在金色的沙滩上。它是柔软的。
　　我站在沙滩边缘。海水在我的鞋底画上湿润的符号。我退后了一步。有大波浪卷来。
　　“哇——冻死冻死了……得得得……真是冻死人了……得得得得……”身后响起少年的牙齿碰磕的声音。不知嘴里念叨着什么。
　　“秋天游泳不是找冻是找什么。”我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不过如果你是特意找冻的话，我建议你冬天再来，效果更佳。”
　　少年没看我一眼，向他的那堆衣服走去。他在翻了一遍裤子后，带着微些怒气地说：“喂。是不是你把我手绢拿走了。”
　　我把手上的东西给他。他端详了一遍确定没异样后开始擦脸，然后擦胳膊，前胸……
　　我看他的手快到移到下身时。指着他手中的蓝白格子手绢怀疑地问道：“你就打算用这个把你全身的水擦干……？”
　　“不行吗。”少年还是没有看我。他似乎有些怒气。
　　“希望在你没有冻死之前你身上的水能被擦干。”我淡淡地说。转身向海边的公车站点的方向走去。
　　“喂——你等等。”
　　我回身：“嗯？”
　　少年又换上温柔的微笑，举着手中早已湿透的蓝白格子手绢：“Please，帮我把后背上的水擦干。小妹妹。”
　　“等风吹来的时候它自然会干了。”
　　“那我就真的会冻死了。”
　　“这与我有关系么。”
　　“小妹妹。尊幼爱老是每个人的道德准则。你忍心撇下我这个‘老人’在这里忍受海风的煎熬吗。你就不能‘爱’一下我吗。”少年明眸中似乎沾上了海水。亮的惊人。
　　我想了想，换上微笑，说：“好吧。我就看在你是个老人的分上把你擦擦背吧。”
　　“小妹妹真听话。”少年把背转向我。半晌他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Please告诉我好吗。”
　　“杨平安。”
　　少年的笑声在沙滩上荡开：“杨平安？这是什么怪名啊。”
　　“简单好写寓意又明了。是好名字。”我说。
　　“小妹妹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啊。”少年轻笑。
　　“……辰？”
　　“啊——小妹妹可不能这么叫我。只有我妈妈才可以这么叫。”少年顿了顿，又说道，“嗯，你要叫我Allen。”
　　“我没兴趣知道你的英文名。”
　　背上的水已被我擦干，我把手绢递回他的手中。少年微笑依然：“如果我们还能碰见的话，我就告诉你我的中国名。”
　　“那后会有期。”
　　他将手绢塞进我手里：“这个送你了。”
　　“我不要。”
　　“这个手绢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碰过……你是第四个了。”少年轻松地说，“说不定我们真的会再相见，到时候就凭这个相认，否则我就不认识你了。”
　　“哦……”
　　“不要哦呀哦的。赶紧塞兜里，回家洗干净，天天贡着。”少年的脸变得一点也不温柔。
　　“哦……”
　　少年终于翻出白眼：“你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呆。”
　　我饥肠咕咕，一心想着快点填饱肚子，只好把手绢揣到兜里。然后向海边公交车站点的方向走去。
　　很久以后，早已不再是少年的他对我说：“那时候我就看着你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变小，最后消失。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消失，就算死也不会……因为我的手绢还在你那里。”

　　晌午秋风吹动光条条的柳树。一阵冷意从脚底顺着血管窜到手指端，我不禁往衣袖里缩了缩。开往家的公车驶来，车门打开。司机大叔嘴里一阵咒骂：“他妈的老天爷中啥邪了，才十月份就冷得要过冬似的。”
　　我下意识停顿了下，又听司机大叔在不耐烦地说：“要上就快上，不上快下去。”
　　我快步上了车，掏出准备好的一元硬币投进箱子里。手指碰触冰凉的铁箱，我又瑟缩了一下。司机大叔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开动了公车。
　　我靠在车窗边。阿桑沧桑的歌声透过窗子传进车里，在秋凉的空气中弥散开：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
　　但我也渐渐地遗忘
　　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只是心又飘到了哪里
　　就连自己看也看不清
　　……
　　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
　　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
　　……”

　　公车缓然开在阑珊路上。我靠着玻璃窗。窗影上好像浮现一头酒红色的头发。一双阴鹫般的眼睛紧紧锁住我的喉咙。我的喉咙又开始紧紧作痛。仿佛有团火焰在那里。肆烈的燃烧。然后它会蔓延。将我化为灰烬。
　　一个月前我在零落海岸上。少年阴沉在嗓音对我发出恐怖的讯号：“我会让你付出代价……让你为玲姐陪葬……”
　　我的手摸进衣兜里。指尖冰凉。
　　双肩忍不住的颤抖。
　　车窗外一阵冷风袭过。扫落大片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