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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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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无缘无故跑去零落海。赤脚漫步在沙滩边境。冰凉的海水漫过。我不禁一阵颤抖。而后眺望海平线。可惜后来我没能再遇上一个穿白色衬衣的少年。
他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又突兀的消失。
我将那块蓝白格子手绢一直放在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与之相伴的,还有父亲的绝笔信。我没有勇气再次拉开第三个抽屉。我怕会有忧伤氤氲的味道充涑我的鼻间。
没有想到回到零落的半年里竟发生了很多的事。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还没来得及修不好糜烂的伤口又被另一道寒风无情的刺掠。我睁大了瞳孔努力不是自己发出悲鸣,纵使伤口已疼痛入骨。
这是一个令人沉痛的半年。
我想很多年后。就算我历经风风雨雨,也不及这半年令我感到的疲倦。我羡慕那些可以冬眠的动物。它们在冬季来临之际躲进自己准备好的洞巢里。不理世事。任洞外寒风凛冽呼啸,刮开一道道伤口。
我想就算很多年后。我也不敢轻易,轻易地回想这段年少的记忆。并且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拉开书桌的第三个抽屉。
我想我是需要忘记的。忘记怎样缅怀疼痛。
晃眼之间。两年多过去了。我不想对这两年发生的事做过多的记叙。平淡的日子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认真学习,课余与郝迪、许飘柔她们说说笑笑。细节的东西我早已记不清了。自从父亲死后我便很少愿意去记住什么了。
我的头有时会忽然的作痛。我扶上脑袋努力克制住这种疼痛。我的指尖在碰触发丝时,它们轻轻飘落到我的书桌上。静然无声。
秦连找过我几次。他说我不用再担心了,九郎已经弄清真相,我并没有推孟香玲坠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九郎不会再拿把刀来恐吓我要我付出代价。我的恶梦终于可以停止。拭去那片血红。
秦连想问我一些问题。可每次他都欲言又止。终于要开口说时,又被他那帮朋友叫走了。而我也就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问我些什么。
秦连在半年前突然消失。彼时是初三的寒假。整个寒假,我没有看见那个黑衣男人骑着摩托车在我身边呼啸而过。他的兄弟说他去韶江了,好像那边出了点事。
而我忽然想起曾在某日清晨。我住进医院,秦连曾来过。他走时遗留下了一张白色纸片。我将制片放进衣兜里。那是一张写满一个人人名的纸片。
我将它好好收藏着。却在半年前突然不见了。我本还想在秦连挖苦我时用那张纸片取笑他。只是找不着了,怎么也找不着了。
也许我要提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她是在父亲去世的三个月后回来的。她抱着一坛骨灰走在零落海的沙滩边境。她扬起手。手中的骨灰迎着风的方向相继飘去。弥散在零落海面上。凝聚古老忧伤的气息。
母亲出奇的安静。她正常的生活。上班下班。朝九晚五。周末邀上一群朋友去逛商场。她还要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去弄一次她的头发。她爱她的头发远远胜于爱我。她把所有有关我父亲的东西全部放进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被上了把锁,她把钥匙扔进了零落海。
我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二十七岁以前我称我的母亲为疯子。我对她缓解悲伤和表达爱意的方式莫名其妙。
我依然和Alina保持着联系。她并没有对我那次的不告而别作出过多的指责和抱怨。相信Alison会为我的行为作出好的说辞的。并带去我的祝福。
Alina的最近的一封E-mail上说她会和Alison在初中毕业的暑假来到零落。她说她的姨母一家也在零落,并且她的表姐和我们同岁。
Alina说她很期待暑假的来临。她说很快我们又可以再见面了,再在一起分享青春里湮没的秘密了。我们可以一起漫步在零落海的沙滩边境。把脚伸进冰冷的海水下,捕捉海水散发潮凉的气息。
Alina的信很简短。自从伦敦回来后,她的信里有关Alison的信息往往只是只字片语。她说他很好,说他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彩,说他的笑容渐渐清晰了。
然后信就到了末尾。
Alina祝福我。祝福我天天快乐,忘掉所有的不快乐。
快乐。
我心里细细咀嚼了这个词。这不是一个实体词,没有任何形状。用语言描述不出来。用手碰触不到。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概括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忽远忽近。
快乐。
我讨厌任何虚幻的事物。
中考最后一科考完后。郝迪第二天早早打电话约我出来,她说要我和她一起去照大头贴,作为初中三年最后的纪念。
我看了一眼母亲。
她坐在梳妆台前专注地修剪指甲。
郝迪没听到我的回应声。在电话那头“喂”了两声确认我有没有在听。我停顿了一会儿。说行。然后撂了电话。
母亲依然坐在那里修剪她的指甲。
神情专注。
我在学校门口看见郝迪。她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裙底一圈白色蕾丝花边。头发扎成两个温顺的小辫子。垂在胸前。清风拂过。额前的刘海轻扫她的额头。群裾也跟着向上翻舞。白色蕾丝划出弧度。
“平安平安!”郝迪远远地就向我招手。
我快步走向她。走过道旁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投下的影子里。我不禁抬眼向上望。繁茂的枝叶几乎遮挡住阳光。只有斑驳稀疏的日影投到石路上。
叶子散发的绿色浓郁的气味窜进鼻孔里。
我还没来得及对这种味道作出反感的表情。郝迪就一把热情的抱住我。笑声肆烈张扬:“平安平安。总算考完了。总算可以离开老巫婆的管辖了。”
我笑了两声。退开好迪的怀抱。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如同路两旁的香樟散发的气息。是阳光与绿色枝叶混合的味道。
“看把你高兴的。”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啧啧”两声。坏坏地说:“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莫非是要见情郎。”
郝迪的脸不禁一红:“乱讲什么。是为了照大头贴啊。”
“大头贴只照头耶。”
“杨平安?”
带着怀疑的男音传来。我一侧头。穿着一身白色运动短衫的男声走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郝迪,微有些差异:“郝迪,你还真把她给叫来了。”
“那当然了。”郝迪挺了挺胸膛,提高了声音,“否则到时候你怎么可能乖乖的……陪我去照大头贴啊。”
我抬起头。光线直刺入眼中。一阵刺痛。我用手搭起一个小篷挡在眼眉处,半眯着眼睛说:“今天太阳的能量本来就够大的了。不用我再充电量了吧。我真担心你们会烧焦。”
郝迪顿时连耳根都红透了。白色短衫少年站在树荫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不好意思的侧了侧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怎么把林子争也约上了?”我在郝迪耳边悄悄地问。
“你还记得初一的时候,老巫婆的和校主任的勾当被咱们看见的事么?”
我点点头。
“……我告诉给林子争了。”郝迪小声说。
“哦。”我又点点头,“然后呢?”
“可他不相信我。”郝迪有些沮丧地说,“他说我是骗他呢,或者可能是我当时看眼花了。他不相信老巫婆会作出那种事来。你也知道,老巫婆对学习好的同学一向都摆出副和蔼可亲的假面孔……”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证明。”郝迪睁大了眼睛。不停地点头,“我们打赌。如果我赢了他就和我去照大头贴。”
我奇怪的盯着郝迪。
“平安。”郝迪拉扯我的手臂,声腔恳切,“就帮帮忙啦,你知道把那天的情景对林子争说一遍就好啦。”
我的手臂上汗液粘稠。
“喂。你们两个在那边讨论什么呢。”林子争的声音透着些不耐烦。他背靠在身旁的香樟树上。细碎日光撒落到他的白色短衫上。不禁有些恍惚。
“平安……”郝迪充满期望地看着我。
我一侧头。一道风景划过眼际。娇笑声与红色短裙子呼啦啦迎风飘来。划过眼眶边缘。我轻轻一笑。转身走向林子争。
“林子争。我知道打破你心中尊敬的班主任老师的形象对你来说一定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情。”我耸耸肩,淡淡地说,“可是事实确实如此。”
“苏老师早就结婚了。现在她连女儿都有了。我前两天还看见她丈夫来学校接她。她怎么可能作出那种伤风败德的事来。”林子争瞥我一眼,轻“哼”一声,“这话肯定是郝迪刚跟你编排好的。”
“哦。”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手臂一挥。指向街道的另一端。红色短裙在白色大腿边缘风靡出光彩,“可那也是郝迪刚和我编排好的么?”
林子争古怪的看我一眼。既而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一变。他不禁惊呼出声:“啊——!苏老师?!”
也许是声音过大的缘故。街道对面的红短裙女人回过头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和林子争的一样难看:“林子争……杨平安!郝迪?!”
女人身边的男人有些疑惑的问她:“怎么了?阿青,他们是谁……?”男人的年纪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岁左右。却是极为清俊消瘦。
彼时郝迪已经穿过了大马路。她对眼前大惊失色的女人展开笑颜:“班主任老师。真得很易外也很高兴在这条路上遇见您,和您的……情郎?”
“你们……”班主任老师极为惊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马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们怎么不能在这里。”郝迪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复又换上和谐的面孔,“不过还真是巧了。我们刚好需要您的出现,来为我们班伟大的班长林子争同学证明一件事情。而我想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班主任老师纠结了眉毛。
“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你换男人的速度比我换不同口味菜的速度还快。”郝迪笑靥如花,“这两年前还是校主任,两年后……怎么就变成小白脸了。”说完她就咯咯的笑了。也不理旁边的男人又气又怒的羞红了脸。
“她们是谁?!”男人开腔了。声音酥软入骨。
“是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女人讪讪作答。
“是你的学生?”
她犹豫了半晌。讪讪的点了头。
“你不是说你是大学里的教授么。难道现在的大学生都喜欢做中学生打扮。”男人怒目横眉,看起来情绪很是激动,“阿青!我们上床前不是说好了不对对方隐瞒什么吗!可为什么你还要骗我?!”
“浩。你听我说,事情不是……”
“不!我现在宁愿听这个小丫头讲的。也不想再听你说的一句话。”男人极力稳住情绪。他问郝迪,“她是你的老师吗?”
郝迪点点头:“是的。这位先生。我想就算你和她有过什么什么样的关系。但也请你不要把‘上床’这两个字在大街上喊出来。”
“我想你应该是讨厌你的老师吧。”男人轻瞥苏老师一眼,她现在的脸铁青。他却笑了,“否则你怎么会把这个女人的勾当在大街上抖搂出来。”
郝迪语塞半晌。我跑过马路拉住她。男人身上的烟粉味扑面而来。我轻蹙眉。颇带些恶感地说:“我想对于任何一个可耻的人来说,我们都没有必要多费唇舌。”
班主任老师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带来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她怒瞪了我们一眼。后灰溜溜的走了。
我回转身。
站在树荫下的林子争。怔了良久。
彼时的街道。
空旷无人。
阳光洒落到路面上。似乎铺上一层浅薄的金晃晃的油脂。弥布进石子里。悄然无声。反射出刺眼的光线。
*** *** *** ***
中考的成绩在几天后公布。许飘柔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重点高中。我、郝迪、林子争和潘婷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同样的学校。
郝迪打电话过来。她兴奋的不可抑制:“平安平安!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个学校了!我们的‘洗发水特效’组合,最终还是在一起的!”
“是这样的。我也很高兴。”我说。
郝迪笑着说:“真希望我们也还在一个班。我,你,林子争,潘婷……还有许飘柔那个超强人。”
“我也这样希望。”我说。
“平安,你暑假要去哪里?”郝迪说,“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没有作业的假期啊!”
“……我还不知道。”
我无处可去。
母亲在三天前和朋友飞去澳大利亚度假。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会来。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很少给自己定目标和期限。她说我可以自己报团去旅游。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但就是千万别去澳大利亚。
她走后的第二天。我去了银行。她给我留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我只想用这些钱解决我的温饱问题。
也许我只能去零落海。
我喜欢这片海。喜欢它迎面涌来的翻卷的波浪。喜欢它的海水散发的氤氲忧伤的味道。喜欢漫步在它沙滩边境的人们。
这是片哭泣的海。
它有令人哭泣的故事。
“杨平安。”
最近一段时间来。我总是听闻在我的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叫得那般轻柔,仿佛呼唤。在月凉如水的夜里划出微小的弧度。
我转过身。黑色衬衣映入眼帘:“秦连?”
“杨平安。我查你查了三年。”他的第一句开腔白令我很诧异。他走进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面庞。随迎来的海风消散了。不可追寻。
我没有出声。静静看他。
“你的母亲姓秦。叫秦菲。对吗?”
我冷冷地说:“你都查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查你吗。不,你是不会问的。你这种女人听到与自己无关的事从不会多问一句,就算你母亲也不例外。”
我不禁挑眉:“你似乎很是了解我。”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和你和我都有关。”秦连深吸一口气。他盯着我半晌,“秦菲她是我姑姑。”
“……哦。”我应答道。
秦连睁大了眼睛瞪我:“你是我妹妹。”
“……?”
“你还记不记得你姥姥去世的前一年。家里曾举行过一次聚会。”
“我记得。”我把手插进裤兜里。侧头看他,“那时候姥姥家的人都来了。你就是在那时见过我……可是当时我还不到6岁。”
“的确。你从国外回来后的变化很大。”秦连说。
“可是这……怎么也会让你秦大先生查个三年。”我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的脉络有多广呢。看来是高台你了。”
秦连说:“你们一家从伦敦会回来后,姑姑她时常不在家……所有居住信息的名字都只是‘杨易生’和‘秦菲’,得不到与你有关的东西。”
“嗯……我现在有了个后台大的老哥。以后可还要你多罩着啊。”我打趣说,“这样没准开学后我还在新学校整个小帮会呢,也尝尝当老大的滋味。”
秦连没好气地拍我的头:“你以为老大那么好当的。一个不小心就让人给推下台了。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我捂着脑袋,一声哭腔:“不会啊,我不是还有你呢吗。”
“傻丫头。”秦连苦笑。
我望向零落海边的岩石。不禁一愣。
岩石上白色衬衣少年转身对我微笑。他的笑容弥漫在清凉的海风中。氤氲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底忽然一疼。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我身后的黑衣男人已然叫出声:
“思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