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雨夜千寻

5、记忆中的母亲

　　睡了一个好觉，清晨醒来在豪感觉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虽然四肢仍旧乏力。看来，医生说开朗的心境有助抵抗病魔所言不虚。
　　馨瑛原本担心在豪会呕吐，现在见他状态不错，一颗悬着的心安稳不少，悄悄把每晚放在床边备用的小盆收了起来。
　　“在豪，吃点粥吧。”在豪洗漱完毕，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餐桌边，馨瑛在他手上写着。
　　“好。”依旧没有食欲，但为了让馨瑛放宽心，哪怕只吃一口也好。在豪习惯地伸手往面前摸去，空的，没有盛粥的碗，正在纳闷，嘴唇上有勺子挨过来的感觉。
　　“我来喂你。”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在豪失明这段时间以来，为了不伤他的心，馨瑛尽量尊重他的意愿，即使明知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力不从心，也装作没看见，只在一旁默默守护。可是现在，她不想再看到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吃饭的样子，她不要他那么辛苦，她要为他做每一件事。馨瑛眼中闪烁着爱的光芒，如此强烈，仿佛能穿透在豪失焦的双眼直达他内心。
　　听不到馨瑛的话，在豪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张开嘴，接受她传递来的温暖。粥煮得很软，几乎入口即化，暖暖的，透着股淡淡的香气。一天、两天、三天……食不知味太久了，可这一次，在豪尝出了其中的滋味。在食物下咽的瞬间，比来自喉咙的痛更清晰的，是心底汹涌升腾的幸福感。
　　一口接一口，在豪顺从地吃着，像个懂事的孩子。馨瑛的双眼忽然湿润了，那是曾经发誓要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啊，如今却只能按着别人的安排生活。暗暗叹了口气，馨瑛责怪起自己，老是这样多愁善感，怎么能让在豪快乐呢？看看碗里的粥，已经去了大半。
　　“很好吃。”在豪闭了闭眼睛，一脸满足，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真的吗？”馨瑛开心地笑了。
　　“小时候总盼望着生病，那样就能撒娇，让妈妈喂饭。”思绪飞回到童年的幸福时光，在豪的眼神变得清澈明亮，“妈妈用勺子沿着碗边薄薄地把粥勺起，放在嘴边轻轻地吹，感觉冷热刚好了，才小心地喂到我嘴里，那情形我永远也忘不了。”
　　馨瑛看到了一张烂漫的笑脸，天真无邪如婴孩。
　　“馨瑛，谢谢你。”在豪“凝视”着馨瑛，眸中似有水波荡漾。刹那间，馨瑛有一种感觉——在豪是看得见她的。
　　“这段时间我让你为难了吧？对不起。现在想想，在你面前还想掩饰，想逞强，真是很傻。以后不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和你一起面对。”
　　“在豪……”激动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馨瑛禁不住走过去拥住了他。
　　在豪缓缓合上眼，头轻轻靠在馨瑛怀中，由她抱着。你的怀抱是我最温暖舒适的港湾，因为有你，前方纵有惊涛骇浪，千难万险，也不可怕。
　　……
　　“今天要去上课吧？”吃过药，在豪端着馨瑛递上的绿茶问道。
　　“嗯，小晶今天会来这里上课。”
　　“这里？我们家？”在豪有点意外。
　　“对，是小晶父母提出来的，他们真是很不错的人。”
　　“其实……这样也好，我一直担心你太劳累。”在豪欲言又止，馨瑛实在为他付出太多，放弃太多。
　　“只要两个小时就好。”
　　“没关系，你专心上课，不用担心我。”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在豪走到靠窗的沙发旁坐下，感受着来自外界的清爽气息。和煦的阳光透进来，照在他脸上，反着柔和的光。
　　“这样坐着好舒服，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可以吗？”在豪笑着请求。
　　即使在豪就在身边，馨瑛还是不放心。书房跟客厅只有一墙之隔，对馨瑛而言却似阻挡视线的崇山峻岭，把在豪一个人留在山的另一边，她非常不安。于是，每隔半小时她就忍不住要出来看一看。
　　对于馨瑛的“开小差”，在豪浑然不觉。此时，他已完全沉浸在往事的深海中。原以为，那些片断早已忘却；原以为，那些记忆早已尘封。没想到，馨瑛轻易地就将它们全都唤醒。妈妈动听的声音，慈祥的笑脸，温暖的怀抱，柔软的双手……过去种种一一浮现眼前，那样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在豪，你妈妈好漂亮。”
　　“那当然！”最享受放学时妈妈来接的时刻，因为总能看到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妈妈的美丽无人能及。
　　“哎哟宝贝，摔疼了吧，妈妈抱抱……在豪啊，妈妈不会每次都在你身边，你要小心走路。要是再摔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知道吗？”
　　“小草也有生命，它也会痛，你把踩它成这样，多可怜呀。”
　　“妈妈，我拣到一串钥匙。”
　　“是吗，失主丢了钥匙一定很着急，我们在这里等他吧。”
　　“妈妈，都两个小时了，还要等吗？”
　　“没有钥匙就进不了家门，他一定会回来找的，再等等吧。”
　　“妈妈，你真好。”妈妈温柔善良犹像修女。
　　“在豪，回到家要先洗手。去玩之前要把作业做完。不能顾着自己玩，要照看好妹妹。垃圾不能乱扔。碗里的饭一定要吃干净，很多人连白米饭都吃不上呢，要学会珍惜拥有的东西……”妈妈的规矩好多。
　　记忆的触角不断延伸，似乎要遍及心灵的每一处角落。一首动听的歌谣从心底飞出：
　　睡吧睡吧小宝贝，可爱的小宝贝。
　　树儿静静夜低垂，宝贝轻轻睡。
　　白头山上有颗星，熠熠放光辉。
　　她在默默守护着你，伴你梦里飞。
　　飞吧飞吧小宝贝，可爱的小宝贝。
　　月色褪去太阳归，照你高高飞。
　　快长大呀小宝贝，金达莱一样美。
　　欢言笑语拥抱着你，和你永相随。
　　嗯……
　　那是妈妈的歌，世上最美的歌，多少个夜晚伴我入眠，驱走严寒，驱走酷暑，驱走悲伤，驱走不安……
　　记忆的潮水翻滚不定，绚丽的色彩逐渐褪去，天空变得阴沉沉。
　　“在豪，爸爸好狠心，就这样丢下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呀！”从来没见过妈妈那样悲伤，那样绝望。怎么办，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整整一个月，妈妈每日以泪洗面，地不扫了，饭不做了，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好害怕，在英也好害怕，妈妈你知道吗？
　　“在豪、在英，妈妈带你们去公园玩吧。”那一天，妈妈终于不哭了，洗干净了脸，梳整齐了头，还化了个淡淡的妆，真漂亮。又吃到妈妈做的香喷喷的早饭，又能到公园去骑木马，真高兴啊！
　　“在豪，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坚强，好好活，照顾好妹妹。”为什么去公园前妈妈要说这些话？原来，她是准备离开了。
　　木马走了好远，从汉城到釜山，妈妈还没有回来，辣炒年糕要买那么久吗？天快黑了，好冷，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公园的管理员大叔叫我们回去，可是妈妈还没来呀。在英，不要哭，妈妈一定是回家了，我们也赶快回家，就能见到妈妈了。背着在英走啊走，累了也不敢停，怕停下来就再没力气走下去，怕停下来就找不着妈妈。终于到家了，却没见到妈妈，屋里屋外都没有，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再也听不到妈妈的歌声，妈妈的气息，从这屋里一点点地消失、消失，从此再无音讯……妈妈，抛弃我们，你可曾心痛？
　　“阿姨，我妈在哪里？”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就当她死了吧。”为什么你能那样平静地把“死”字说出口？我不相信！
　　妈妈，我到处去找你，没妈的孩子有多可怜，你知道吗？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在英？一年、两年、三年……和着泪水的岁月居然也过得很快。妈妈，我和在英经尽艰辛地长大了，可还是找不到你，你是真的不要我们了吗？我恨你！
　　我恨你！可是那一天，挣到第一笔钱，我还是给你买了一件内衣。在咱们韩国，儿女领到第一份工资都要给妈妈买内衣，我没忘记。我选了好久，因为太挑剔甚至挨了店老板的白眼。可是，我只能把它藏在衣柜底。我给一直照顾我和在英的阿姨也买了一件，她很高兴。你呢，妈妈？你会高兴吗？你在哪里？
　　“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妈！”为什么要提起你？我不要听！
　　“你这样是不对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妈！”是吗？抛弃孩子的人也配当妈？
　　“如果你再在我面前提起我妈，我保证出去再也不回来了！”谁都不能在我面前提起妈妈，因为那是我无法承受的痛！
　　“在豪，我有你妈妈的消息了。”真的吗？过了这么多年，忽然听到你的消息，我竟震惊得无力作出反应。
　　“妈妈她，过得好吗？”抛弃我们你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吧，那么大的代价总该换来你想要的生活吧。
　　“嗯，好像过得不错。”
　　“这可真是奇怪了，抛弃自己孩子的人还能过得好！我不要见她！”这么多年来，我不是一直在祈求你平安快乐，祈求我们母子重聚吗？为什么，此刻我却怒火中烧，冷冰冰的话语冲口而出？因为多年来的委屈和苦难吗？可是为什么，我又盯着你的照片不肯放手呢？
　　从来不愿提起，一刻也不曾忘记。到现在我才明白，再怎么努力去埋葬过去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为什么藏在心灵深处、早已锈迹斑斑的记忆之锁，就这样一个个无法阻挡地被打开？因为，那把开锁的钥匙一直存放在心中，它叫思念。妈妈，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妈妈……”伴着这一声轻唤，在豪的泪水悄悄滑落。
　　“妈妈，知道我有多么想见你吗？”再也无法平静，在豪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妈，那天我终于见到了你，你就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那么近，我却再也无法看清你的脸，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妈，你的手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当它轻轻抚过我的额头、脸颊，我清楚地感觉到内心深处曾经血流不止的伤口，在迅速结痂。原来，所有的愤怒与怨恨不过是穿上了伪装的思念！多想喊一声妈妈，那是在梦中叫过千百次的两个字。可是，我忍住了，我怕泪水会在那声呼唤之后失控。多后悔呀，早知道终究逃不开想见你的心，那次不该躲得远远的，让在英独自见你，哪怕只有一次，我希望好好看看你的脸。极力压抑起伏的情感，让自己显得平静，可我还是让你难过了吧？对不起，妈妈，只能让你看到这样的我；对不起，妈妈，现在还是很想常常见到你，可是我不能那么做。如果十七年前放得下，那么，请你现在也不要牵挂，不要为我哭泣，只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好……
　　送走小晶，馨瑛轻轻走到在豪身边坐下，他睡着了，泪迹未干的脸上带着笑意。在豪，你想到什么了吗？我就在你身边，痛的时候，请握紧我的手；累的时候，请握紧我的手。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走过每分每秒，你要记住我们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