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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邻 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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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里。”文正昊指着一张X光片说,“左手中指和食指骨头都裂了,情况不算很严重,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没长好,将来矫正会很痛苦。另外,他的外伤也要注意,要特别小心避免感染。”见馨瑛忧心忡忡,文正昊笑了笑,“也别太紧张。对了,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海鲜也最好不要吃,否则不利于骨头的愈合。”
在豪静静躺在诊室的另一边,刚才服下的止痛药开始发挥功效,头痛稍缓。文正昊轻轻捧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拿过沾了消毒药水的棉签,轻轻涂在伤处。在豪的手先是痉挛般抽搐了一下,然后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他将脸别过一旁,咬紧牙关,狠狠皱眉,额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馨瑛的心顿时揪作一团。
文正昊熟练地消毒、上药、包扎,面对一声不吭的在豪,他头一次埋怨自己动作太慢。
默默站在一旁的婷允,再也按捺不住:“馨瑛,你出来一下。”
两人来到诊室外,婷允犹豫了一下,说:“馨瑛,在豪现在实在经不起折腾了,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
馨瑛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婷允是个直率的人,作为主治医生,她对在豪的痛苦再清楚不过,只是为了让他继续生存,不得不坚持那样的治疗,现在眼见在豪因为亲人疏忽,要承受额外的痛苦,她心里有气,不吐不快,但是话说出来,又后悔了,馨瑛的难处她也知道,不忍再加责备:“你也别太自责,早点回去吧,免得伯父伯母担心。对了,下星期记得带在豪来做放射治疗。”
炳国和惠子早就等在门外,他们原本要陪在豪去医院,可是馨瑛不让,两人心中有愧也不敢坚持,唯有焦急等待。
“怎么样,在豪伤得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见女儿和女婿回来,夫妻俩连忙迎上去。
“医生说问题不大,这段时间小心一点就可以了,不用担心。”馨瑛低声回答。
“快扶在豪进去躺下吧。”惠子说。
在豪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惠子拉着馨瑛在客厅里坐下,三人沉默不语。
“馨瑛啊,别憋在心里,不高兴就骂出来呀,这样会舒服些,我和你爸活到这把年纪,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们……”惠子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妈,您别这样。是我不好,我一直以为自己能照顾好在豪,结果不是,害他这么痛苦,还让你们担心,是我不好。”
“馨瑛啊,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再怪自己了。”炳国最担心女儿钻牛角尖,“在豪……你打算怎么办?”
“这两天不用上课,我会在家照顾他。至于以后,慢慢再想办法吧,不用担心。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送走父母,馨瑛轻轻走进卧室,坐在在豪身边,呆呆地看着他。在豪的脸白得像张纸,眼眶深陷,双眉微蹙,昔日的神采早已荡然无存。
“在豪,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少受点苦呢?对不起……”两行冰冷的泪顺着脸颊滑落。
……
放射室的门开了,在豪躺在推车上被两名护士推出来,脸色惨白,瞳孔有些散,神智有点迷糊。
馨瑛迎上去,拉住他的手。在豪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睛,无力地合上。
“怎么样?”婷允急切地询问。
放射师摘下口罩,摇摇头:“没做下来,呕吐太厉害。”
馨瑛发呆。
“他身体垮得太快,根本撑不住,第一剂量时还行,两分钟后心率和血压都下来了。唉,恐怕治疗方案还得改。”
“辛苦你了。”婷允说。
“那我先走了。”
“好。”送走放射师,婷允回头对馨瑛说:“我们送在豪到病房休息一下吧。”
“在豪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病房外,馨瑛忧心忡忡。
“他体质太弱,这一阶段的所有治疗在他身上都有超负荷反应,现在的情况很被动。”婷允也是愁肠百结。
“……”
“在豪很坚强,很配合治疗,这一点对战胜病魔很重要。目前我们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但你千万不要灰心,在豪需要你的支持。我会给在豪增加些辅助治疗,增强他的体质,提高免疫力。我们医院最近来了位美籍的脑肿瘤专家,他会加入在豪的治疗小组。据说,他正和国内一家著名的研究机构合作研究脑肿瘤新疗法,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案。馨瑛,你要有信心。”
……
在豪缓缓睁开眼睛,脑子空荡荡的,不知身在何处。
“好些了吗?”馨瑛仔细观察着他。
“嗯。”在豪稍稍动了动身子,“这是哪儿?”
“家里。晚饭做好了,现在吃吗?”馨瑛摸摸他的脸,在他掌心轻划。
在豪应着,想坐起来,无奈浑身无力,身子才撑起一半又躺了回去。
“我把饭菜端来,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不好?”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酸。
“不用,扶我起来,没关系。”在豪挣扎着又要起身,馨瑛连忙扶住他,帮他坐起来,“还好吧?”
“嗯。”在豪靠在床头上,呼吸有些急促,但还是努力笑了笑,“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这段时间以来,馨瑛的厨艺精进了不少,但对在豪而言,美味入口却犹如嚼蜡,每一次下咽,都是一种痛苦的尝试。这顿饭用去了半个多小时,在豪只吃了三口饭,两片萝卜和一小块肉饼。
吃完饭,馨瑛在厨房清洗碗筷,在豪没有听话地回房休息,而是静静坐在客厅里,想象着馨瑛忙碌的样子:那是一幅美好的图画吧。要是在平常人家,现在该是累了一天的夫妻俩,坐在沙发上,品着香茶,看着电视,闲话家常的时候吧。最温馨的家庭生活其实不过平凡如此,而他却无法让馨瑛拥有那样的生活。
馨瑛整理着碗筷,不时回头看在豪,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有些担心,不禁想起婷允说的话——“在豪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治疗……”
“叮——咚”清脆的门铃声打断了馨瑛的思绪。
“你好,我叫孔秀兰,是新搬来的。”说话的是一个跟馨瑛年纪相仿的女子,个头也差不多,一头乌黑、干练的短发,恰到好处地衬出她清秀的脸,“我做了些绿豆糕,尝尝吧。”甜甜的笑容,让馨瑛感觉似曾相识。
“请进。”馨瑛礼貌地将客人让进门,“你太客气了,谢谢。”接过秀兰手上的碟子,“请坐。”馨瑛将秀兰引到客厅,“这是我先生。”
秀兰这才看见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连忙向在豪鞠了一躬:“你好,打扰了。”
“都收拾好啦?真快。”在豪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只道是馨瑛。
在豪的反应,让秀兰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个中原因。
“对不起,我先生的视力和听力都不太好。”馨瑛抱歉地笑了一下,轻轻拉过在豪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写起来。
趁着这当口,秀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尽管看起来憔悴不堪,却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魅力,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痛苦,说明他并不只是失去了视听能力而已。令秀兰惊讶的是,在他没有焦点的眼中,看不到那种理所当然的伤感,能感觉得到的,是难得的平静。
“你好。”弄懂了馨瑛的意思,在豪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线,“抱歉,我看不见你。”
那样的笑容,如林间的微风,拂面而过,留下一抹清凉,不着痕迹。秀兰的心不由一颤。
“秀兰小姐,你慢慢坐,我在这儿你们会不太方便,失陪了。”在豪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馨瑛立即扶住他,秀兰也跟着站起来。
“没关系,你不用管我,跟秀兰小姐多聊聊。”在豪温柔地阻止了馨瑛,朝秀兰的方向鞠了一躬,“失陪。”
房间里,摸索着躺下,在豪方才有些郁闷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好像是因为秀兰。
结婚以来,为了照顾在豪,馨瑛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除了给学生上课,外出购买生活用品,看望父母外,她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陪伴在豪。不要说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连跟外人打交道的机会都很少。刚开始时,还偶尔和在豪一起到吉真家坐坐,慢慢地,除非吉真来电话,否则馨瑛也甚少会主动跟他联系。
馨瑛把在豪当成生活的绝对中心,让在豪很担心,万一有一天自己离开了,馨瑛该如何面对那种寂寞和伤痛?没有朋友,不愿麻烦长辈、朋友,千般苦万般痛都深藏在心底,无法宣泄,长此以往,伤心之外难免会伤身。在豪不止一次劝馨瑛,多出门走动,多和其他人接触,多说话。为了让馨瑛放松自己,他甚至一再强打精神,硬拉着她在小区里散步,只希望她能多认识些人,和左邻右舍熟悉些,即使这么做不可避免地导致他成为一小撮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谈资。
秀兰的主动造访,也许有些唐突,但在豪却求之不得。虽然看不见也听不到,但他能感觉得到,秀兰是个热情的人,他希望这样的相识,有助于馨瑛走出封闭的天地。
“孔小姐,请喝茶。”重新落座,馨瑛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绿茶,“不好意思,我先生他今天不太舒服。”
“叫我秀兰吧,大家是邻居,以后会常见面,不用客气。”
“好啊。我先生姓姜,我姓李,你叫我馨瑛吧。”
“馨瑛,好美的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言谈中,馨瑛得知,秀兰一家上星期刚从美国回来,因为有朋友推荐,她很快在汉城一间盲人学校找到了工作。秀兰的先生是肿瘤科医生,两人育有一子,今年五岁。
“馨瑛,原谅我的冒昧,请问姜先生他……哪里不舒服?”聊了一会儿,秀兰小心翼翼地问。
见馨瑛有些迟疑,秀兰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能不能为姜先生做点什么。”
“他……得了脑癌,因为肿瘤压迫神经,所以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亲口说出这样的事实,馨瑛一脸黯然。
“对不起……”秀兰眼中泛起歉意。
“没关系,我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在豪他……太痛苦了。”
秀兰一时无语,她很清楚,这种时候,再动听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他今天刚做完放射治疗,情况不好,他意志很坚强,但身体承受不了。”馨瑛继续喃喃地说着,声音很低。
“我听说做完头颈部照射的患者,会因为唾液腺萎缩而经常觉得口渴。我有一位中医朋友,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个方子,据说多喝能生津止渴,还能提高免疫力。”
“真的?能把方子写给我吗?”馨瑛眼睛一亮。
“当然可以。”秀兰接过纸笔,认真写起来。
有一种东西叫做缘分,异性有缘,一见钟情;同性有缘,一见如故。馨瑛和秀兰就是那种特别投缘的人。记不清都说了些什么,内容本来就不重要。馨瑛的话不多,但当谈话即将结束时,她忽然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这些天来积聚于心的浑浊之气,似乎排解了大半。
“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秀兰起身告辞,“对了,我那个朋友开了间中医馆,明天我叫她按方子开几副给姜先生吧。”
“这……”馨瑛不好意思。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给你送过来。”秀兰爽朗地笑着。
两人在门口话别时,秀兰的先生正好经过。于是,馨瑛认识了那个叫金正阳的男人,他仪表堂堂,一双韩国人少有的大眼睛神采奕奕,身上带着淡淡的书卷气。寒暄片刻,秀兰和正阳挽着手回家了,留下一股说不出的气息,是大雨过后,清风吹起时特有的气息。曾几何时,馨瑛和在豪牵手漫步,也有这种感觉。
在豪累了,却没睡,感觉到馨瑛的手在他胸前轻轻摩娑,唇边不由漾起浅笑:“秀兰小姐人不错吧?”
“嗯。”馨瑛没有错过那一抹欣慰的微笑,视线贪婪地呆在他脸上,手指在他胸前漫不经心地画着圈,很轻,“在豪,知道吗?你笑起来样子很迷人。”
“你在跟我说话吗?”在豪仿佛听到了馨瑛的轻语,笑意更浓了。那样动人的笑,任谁也无法不为之动容吧,馨瑛禁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夜,两人心无烦扰,平静入眠。梦中,在豪看到了馨瑛如花的笑靥,那样令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