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骗你是小狗》小三儿

6、第六章

　　紫霞道长面望书房的方向微不可闻叹口气，然后转脸拍拍问水肩膀：“真的没事？”
　　“没事。”问水最后还是决定乐观点，离经没直接把人赶出去就说明来客并不真得令他厌恶。
　　说不定是故友重逢情难自禁，可一贯的压抑自闭让他不善外露情绪，故而心中纠结闹起别扭，过一会儿就好了。
　　问水想通关节心情好起来，一边让紫霞道长先坐着歇歇，一边去后面看看饭菜做好没有。他记得走之前离经是在择菜，而米早就泡好了只等着下锅。
　　经过主屋，揉着屁股感叹流年不利的问水，余光扫到主屋厅堂里的桌边好像有个人影，定睛一看，果然。紫霞道长此时也走过去，挨着那人身边小声说了什么，那人注视着问水朝他点了点头，开口说话却语气虚弱：“叶小少爷，往后，要打扰了。”
　　什么意思？问水搞不清这人又是个被自己忘记的故人，还是刚才听了紫霞道长介绍。再者，如果像刚才离经说的这人才是这院子的所有者，说什么打扰，未免让人觉得矫情。
　　“问水。”离经在书房里喊了声，问水忙应声：“哎，什么事啊？”
　　离经没再说话，问水等了会儿。桌子边的人压低嗓子咳嗽，紫霞道长拍了拍他的后背，抬头问道：“叶小少爷，请问可有温水？”
　　“有。”问水快步走到后面，灶台边是他离开前烧好的水，摸着正好温热，他倒了一壶递给跟过来的紫霞道长，后者道声谢。
　　“别客气。呃，离经脾气冷，不太会说话，老得罪人，我成天跟他后面帮他圆场，可烦死了。”问水睁眼说瞎话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刚才他若是又说了浑话，你们别往心里去，啊。”
　　紫霞道长愣了一下：“其实——”他顿了顿，淡笑着说，“我们也算认识很久了，他是什么性子都知道，嘴硬心软。”
　　什么？问水眼皮一跳，“嘴硬”是深有体会，“心软”是什么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紫霞道长接着说：“不然我们也不会来寻他。只是我还和人有约，明日须得离开这里，以后恐怕得靠叶小少爷从中多担待。”
　　“担待什么的，我习惯了。”叶小爷一副理所当然无所谓的表情，“不过，他要真倔起来不给人台阶下，我也真没办法，希望你那朋友能坚强点。”
　　“他？”紫霞道长突然笑得很微妙，“都坚强二十多年了。”
　　这句话问水不太明白，紫霞道长赶着给明天要被他抛在这里的朋友送水，问水也就不好再细问。
　　等着紫霞道长走了，问水急忙去灶边查看。油白菜已经择好切好入了锅，调料也放好了起火煮熟就行，但是，米还是米……问水又看一眼被他丢在灶台上的鱼，为难起来。
　　他扬着春天般的笑容问候了紫霞道长和他那位朋友，拍着胸口保证他们凡是有需要都可以找他解决，然后背着手，脚底一蹭一蹭，蹭到书房门口。
　　离经跪坐在榻上，面前翘头案上摊开一卷书，看他飘渺的神情，注意力根本不在书上。
　　哼，这种把戏小爷我早十年就玩儿过了。问水心里哼哼，从门缝溜进屋里。
　　“离经？”他低声唤，见离经眼珠动了动，便跳到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今晚的饭怎么办啊？我去做吗？可是还有客人呢。”
　　“蒸笼有馒头。”
　　“人大老远的来——是大老远吧？我看外面那牛车车厢的制式不是这边的——不这不是重点，总不能让客人一起跟着吃馒头夹腌菜吧？”
　　“有何不可。”离经慢慢卷起面前的书，“有吃的就不错了。”
　　“哎，话不能这么讲。”问水挨在榻边坐了半边屁股，“我看紫霞道长那朋友身体虚得很，只啃馒头怕是艰难，我以前生病的时候都会有点小粥，好消化嘛。”
　　“那你就去做。”
　　问水偏头小心翼翼问：“灶房烧了你不怪我？”
　　“重修一间。”
　　“他如果病老不好，我就得老给他煮粥，这么算起来……”问水掰着指头，“我们连后院都会没了。”
　　离经动作微顿，旋即恢复如常。
　　“只是煮碗粥嘛，我给他端出来，就说是我做的。”问水朝他挪了挪，“那个道长想来吃得惯馒头，我把郑二嫂子送的萝卜干掏出来给他下馒头。”说着咽了下唾沫，“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离经闭眼呼出一口气，起身把书卷放好，再下榻走出门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问水端来两碗粥，放在主屋厅堂的桌子上，又跑着去端了菜和馒头，招呼着今天到来的两个人：“趁热吃，不够还有。”
　　紫霞道长站起来：“叶小少爷一起吃吧。”
　　“嗯，等等，他还弄个鱼汤。”问水在衣服上擦擦手。他有点惋惜今晚吃不到姜丝鱼，但毕竟有病人在也不好只顾着自己。
　　饭毕收拾了碗筷，离经叫住问水：“把主屋那件扫扫，能睡人就行。”
　　“主屋？”
　　“主人回来，不睡主屋难道睡杂物间吗？”
　　这倒也是……等等。
　　“你说他是主人，可他到底是谁啊？”问水满脸好奇和求明白，“以后要住在一起我该怎么叫他啊？”
　　离经似乎不想说，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只得勉强道：“他叫花间，是，我师哥。”

　　虽说离经是给问水交代了打扫房间的任务，但对于基础生活技能只开发出“打水”，深一层技能只磨练到“烧水”的叶小爷来说，端一盆水找一块布巾，放在房间里，然后，就只有袖手旁观的份。
　　他眼睁睁看着紫霞道长挽起袖子，浸湿布巾，拧干，弯腰俯身抹床榻上的灰。
　　好在这屋子似乎十天半个月的会被粗略打扫一下，灰尘不是很厚。
　　擦完了床紫霞在屋里巡视一圈，从墙角箱子里搬出褥子被子往床上铺。在他铺床的时间里，问水则蹲在那个箱子前面啧啧有声。
　　居然是香樟木做的啊，还有雕漆螺钿啊，忍冬折枝花纹很精细啊，哦哟，简直是沙堆里的一粒金啊。
　　他还以为离经只靠卖点山上草药，偶尔给人看点小病过活，这时候才想起来名闻天下的鬼医过去给那么多富贵人家治过疑难杂症，诊金肯定不是小数目。况且就这段日子相处来看，他并没有装清高赚声望的爱好，别人送他什么他都泰然接受。问水扳指头算了算，光刘老头家的鱼就三天两头的拿来，去巴陵镇里吃饭人家老板还死活不要他付账。
　　问水合计着天气渐冷现在用的被子太薄，要不要给离经申请换个新的厚软的，他看镇上有家店里弹的蚕丝被就挺不错，云朵一样的盖着肯定又轻又暖。
　　反正我跟小工似的每天都被他指使干这做那，稍稍犒劳一下不也激发我往后的干活热情积极性吗？嘿，我看可以有。
　　盘算完了，他调转头望着忙活的紫霞，有瞬间他觉得那个理床铺被的身影略熟悉，仿佛曾经也有这么个人在他面前收拾。
　　“哥给你铺厚点，省着你又睡不舒服半夜和我闹。”
　　不对。问水在记忆里寻觅了半天，每年两个换季时候，在他房间里进进出出从里到外换一遍的都是身边的丫鬟和嬷嬷，自己还会被叫到外面去免得吸了灰。对了，很小的时候他和大姐住，那时大姐就会拉着他的手，带他去亭子里吃果子，玩折纸。大姐比他年长八岁，自己还是个小丫头，但是已经很会照顾人，尤其是这个最小的弟弟，几乎是她一手带大。
　　紫霞擦了擦手准备出去扶花间进来，路过问水身边时关切地问他：“叶小少爷，不舒服？”
　　问水连忙摇头：“你别老这么叫我，怪不好意思的，还是直接叫我问水吧。”
　　紫霞也不多问到底哪里不好意思，只是从善如流点点头：“好吧。问水，今天时间晚了我就大略收拾一下，明天还得烦请你将窗门扫扫。”他压低嗓音悄声说，“花间肺上有伤，吸不得灰。”
　　问水也点头表示知道明了“包我身上”。
　　结果翌日紫霞一走，问水真的提了水过来准备抹窗格上的灰，但是他才擦了不到一半就戳破了一片窗户纸。深秋了晚上的风已经很凉，问水瞅着那大大小小的，正对着床榻的破洞愁眉苦脸。
　　倒是花间安慰他：“没关系，这窗纸也好久没换，都脆了，东厢那间屋的柜子里有新的窗纸，劳你去拿些过来，糨糊……就只有现做。”
　　他说着从床上起来，问水手上抓着湿巾要去扶他又怕弄脏他衣服，只有嘴上阻止道：“你别动我找人。”然后一手顶开格子窗朝外面喊，“离经离经，糨糊有吗？”
　　晾晒药材的离经置若罔闻，问水从窗户跳出去跑到他面前：“我要补窗户哎——”
　　离经摆弄着簸箕里的草药还是没搭理他。问水从他左边转到右边，湿巾被他扯开迎风抖了抖，又从右边转到左边，把湿巾绞一起揉了揉。
　　“总不能让你师兄晚上被风吹吧，一会儿再病上加病我多内疚。”问水毫无愧意地笑道，“来来我帮你弄这些。”
　　离经撇开他：“别用你的脏手碰。”
　　问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抹窗户蹭得指甲缝里关节皱褶里都是黑的，伸出来像个野猫爪子。他拿布巾使劲擦了擦，擦不掉，。
　　离经捏了捏簸箕的边沿，说：“后面有软刷。”
　　问水想了会儿软刷的功能，突然脑门一亮屁颠屁颠追上离经往后院去的脚步。
　　上午剩下的时候问水都在高兴地搅拌糨糊。他看过山庄里的丫鬟姐姐用这东西粘各种形状的小纸片，把它们组合成可爱的花儿或者蝴蝶，再粘在窗棂上梳妆镜架上。尤其到了过年的时候，她们剪出颜色缤纷的带着吉祥喜庆图案的纸花，贴满房间。
　　他只见过黏黏的糨糊成品，这回是第一次自己动手做，有点像大姐调和米粉，但这个浆要粘稠多了。他抓着木棍儿顺一个方向搅圈圈，搅会儿把木棍儿提起来看看，离经说能成一条不断的均匀流下的线就差不多好了。
　　问水太专注于新技能的修行差点没听见离经叫他吃饭的声音。他将搅糨糊的碗放到一边，用一片竹笆盖住，然后去灶房端饭。他打算在花间的床上摆个矮几，这样胸口的伤还没全好的花间就不用忍着疼下床去桌边，但是离经拍着袖子哼哼：“又没伤了腿。”
　　问水扁着嘴露出一个“你的行为怎么这么恶劣”的表情：“他是你师哥，尊老爱幼懂不懂？”
　　“那你干脆喂他好了。”离经瞟了个白眼，端着自己的饭菜回了自己房间。
　　“真是个小孩子。”问水冲他背影吐吐舌头，还是去端矮几。
　　花间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当初伤口深流了太多血还没恢复过来，他朝问水摆手示意不用这般麻烦，问水却说“不碍事”。放好了矮几，再去拿来饭菜，索性就和花间一道在这屋里吃了。
　　主屋的床挺大，看样子能挤下三个人，问水盘腿和花间对面坐，给他舀粥夹菜，自得其乐。
　　吃过饭花间就有些精力不济要睡着的样子，问水收拾了东西带上门，预备着自己也去困个午觉。经过离经房间门口的时候，被叫住了。
　　“这药，给他换了。”离经塞给他一包东西，问水抱在怀里一样样地翻看，顺便说：“我可不会给人换药啊，你看上次我手指伤了，连裹药布都不会。”他有点发愁，“我怕一会儿传出‘鬼医师哥因鬼医小厮换药时下手无措而横尸当场’——砸了你的名声多不好。”
　　“少啰嗦。”离经把被他翻出来的药盒又塞进他怀间，“一回生二回熟。”
　　“哎，说是你小厮你还真不客气——”
　　离经当他面嘭的关上了门。
　　脾气越来越坏了。问水狠狠瞪了门板一眼，挠着头去花间房间。他在那边门口轻轻唤了声：“花间，哥？你是睡了？还是睡了？”
　　“唔，进来吧。”花间没什么精神地应答。
　　问水走进去先解释了一下：“你是离经的师哥，我还是叫你一声哥吧——或者叫你叔？”
　　花间被他逗得略略笑：“还是哥吧。”
　　“好吧，花间哥。”他突然换上一副严肃表情，“在下奉旨前来给你换药，如有任何不良后果在下概不负责，你可准备好了？”
　　花间更轻笑出声：“要我跪身称喏吗？”
　　“哎你可别乱动。”问水收起玩笑坐到床沿，将东西都摊在面前一个个看过去，“对了，花间哥也是万花谷出来的，唉我还烦恼个什么劲儿啊。脱衣服吧。”
　　他扶起花间，帮忙将他两件衣服解开，露出缠着药布的上身，小心取下药布，问水看了眼伤口。
　　被枪头刺穿的地方就在心口下一寸，略往上挑，几乎是贴着心脏过去，切断了两根肋骨，这片的肺也被戳坏了一半。现在骨头已经连接上了，里面的创面差不多长好，剩外面的这些皮肉在缓慢愈合。
　　前后两面的狰狞伤口让问水不住地倒吸凉气：“娘啊，可多疼啊……不行我有点头晕。”他撇开头深深呼了两口气，再转回来目光灼热地说，“花间哥，我太佩服你了，这样都能挺过来，要是我的话，死掉算了。”
　　“因为还有些话没有说，不甘心啊。”花间微微合着眼。他的脸色更青白了些，想来还是在强忍着疼痛。
　　问水打开一个盒子，伸指头挖出一大坨深褐色药膏，凑到鼻前闻了闻，不是很刺鼻甚至有点隐约的甜香。
　　怎么感觉很好吃的样子……
　　大概是看出问水的想法，花间将手搭在问水胳膊上：“有点凉了。”
　　“嗯？哦。”问水回过神，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药膏抹到伤口上，“闻着甜甜的，不知道里面混了什么。”
　　“蜂蜜吧。”花间微蹙眉，“镇痛解毒，消肿止血，亦可安神。”
　　问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看来他对你还是用心的，给我的药里就肯定没加这个。”
　　“你也有伤？”
　　“后脑上。”问水转头给他指了指，“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的，现在都长好了，只是偶尔里面还会疼。”
　　花间抬手扶住他后脑摸了会儿：“可能有淤块没消。”
　　“你也摸出来啦！”问水震惊，“不愧是大万花谷出来的师兄弟，我每晚睡觉前都摸，但是直到摸睡着了，也还是啥都没摸出来。”
　　“这也是摸得多了，感觉就会很明显。”
　　问水啧啧有声：“就跟我二哥看铁石一样，他掂一掂就知道里面成色如何，能不能炼出好铁，可神了。”
　　“令兄是……叶山居？”
　　“你知道啊。”问水看他一眼，脸上几分惊喜几分得色，旋即又埋下头理出一根干净药布，“也是，他就爱出风头，事事想要争第一。十三四岁跟着四叔去扬州城，就敢偷偷跑到擂台上攒声望了，报个假名字打翻了好几个年纪大他一轮不止的大人。”
　　问水示意花间抬起胳膊，俯下身给他裹药布，嘴上接着说：“后来还是在别家做客的四叔听到‘后生可畏’的消息去擂台围观，只看了一眼就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当天便揪着二哥耳朵回家了。”他咯咯笑得挺开心，“第一次看到二哥被训得不敢抬头，乐死我了。后来他爹我三叔罚他跪在祠堂里反省，我偷跑去，躲在柱子后面。其实他还是被打得挺惨的，脸上好几处伤，可他哼都不哼一声，明明看到我了也不理我，就那么端端正正跪了一晚上。”
　　问水抹平了药布边缘，打上一个结：“好了。”他收拾东西站起来，“你休息会儿吧，下午我来补窗户。”
　　问水走出去，听见有门被推闭的吱呀声响，他朝离经房间望了一眼，歪头想了会儿，去后面洗刚换下来的药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