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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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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经生活了一个多月,问水觉得自己糙多了。
以前做山庄小少爷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像个寻常人家的少年每天干点杂活总有事忙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虽然要学的东西很多,还常被离经用嫌弃的眼神看。
适应能力蛮强的。他自我赞叹,为自己的能屈能伸深感欣慰。如果往后一直这样活着似乎也不是很难的事。简单,清静。
只是想起大姐二哥和山庄的时候,心里会有点奇怪的难过,有时还会头疼,而且,他竟然并不想去找他们,甚至,有点回避的意味。
等着花间午睡醒了,问水端着那碗调好的糨糊去换窗纸。花间从床上起来,坐在离窗较近的墩子上指点他该怎么做。
问水把旧窗纸撕干净,拿起新的纸比划大小。往窗棂木条上涂满糨糊,抹均匀,再把纸蒙上去,压平实。
他忙活了一下午,满头大汗满手糨糊,终于是勉强换好了。好一些地方的纸皱着,或者糨糊一坨厚一坨薄。
离经路过看了几眼,不置可否。倒是花间赞扬他几句,问水有些小得意。
他跑去洗手洗脸,烧了热水给花间提过来:“喝水吗?我给你倒一杯。”
花间道谢接过,慢慢喝了一口捧在手里。他低头看着这个杯子,是陶土捏的,撒了几笔丹青勾出花叶。
不用翻过来他也知道杯底刻了两个篆体字。
当年离经在万花谷后山上挖来的土,尝试着做了两个杯子两个碗。花间调墨添上图案,烧制前又在底儿上都刻了字。
并排的两个字,一个是“花”,一个是“离”,记录这套杯碗的制作者们。
后来陶碗烧坏了一个摔破了一个,只留两只杯子。他以为那日之后,离经走了,东西可能都丢在谷里,没想到是随身带着。
只是不知道配着怎样的心情。
晚间又下起雨。
这边总是在夜里下雨,初时问水稀奇,趴在窗边看。黑漆漆的哪里能看得清,他就听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一滴一滴,淅淅沥沥,噼里啪啦。听累了,摸着床沿滚上去。睡到天亮推开门窗,空气清冽新鲜,让人忍不住深呼吸一口又一口。树叶草枝都鲜嫩地仿佛是翠石雕刻,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晶莹透彻,伶俐地从叶面到叶尖,因为承受不住而落下去,摔个玉碎珠溅。
问水朝早起的离经问好,目送他背上背篓出去采药,在他后面招呼他“中午你回来么我吃什么”,然后他跑到灶房里,揭开灶台上温着的锅的盖子,看离经给他留了什么,留了多少份量。
早饭随便吃一点,他回屋把被子推到床的里侧,把褥子抹平拍拍枕头,给桌上燃了一夜已经熄灭的油灯添灯油。
刚开始的时候离经说“不管家不知柴米贵”,不肯给他灯油以供一晚的豆点光明,问水并不天天缠着纠结,只是一到睡觉时间就抱着枕头站到他房间里,鼓着脸眼睛湿漉漉的,硬要和他挤一张床——反正有了一次被离经收留的经验,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蹲在床头不动摇,最终还是能挤上去的。
离经也曾真的不理会他,任其床头床尾挪过来蹭过去。有人在,问水心里要好过点,打一会盹儿,醒来去尿个尿,再回来裹紧被子坐脚凳上靠着床沿点头。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离经难以忍受每晚屋子里时不时就响起脚步声、叹气声、梦话声、脑袋撞什么东西上的声音,以及每天早上睁开眼就会看见一张在睡梦里仍是畏缩的可怜巴巴的脸。
他最终退步,专门去县城买了几罐灯油,但是也没有全部给问水。他算好份量,每一小份都只能支撑到晨曦出现之前一刻钟,然后每天只给问水一份。
他想要彻底纠正掉问水怕黑的毛病,这几天是提前一刻钟熄灭,过几天就提前两刻钟,循序渐进,他就不信治不了这个糟糕的习惯。
所以花间住进来的时候,问水房间里的油灯刚过四更天就灭了,整个院子彻底陷入只有雨滴相伴的黑暗深夜。
问水睡得很沉,可能是年轻人睡眠都很好,也可能是白天比以前忙碌也就比以前累。
他现在在暴君身上消耗的时间都减少了很多,见着暴君也没什么心情和它打架。他除了要打水烧水偶尔在离经没回来的时候热热饭菜,还包办了帮花间换药照顾他吃饭喝水洗澡和嘘嘘等事务。
花间比离经容易亲近,问水说十句有七八句回应,就更高兴在花间有精神的时候和他聊天。
他总好奇闻名遐迩的万花谷究竟是什么模样,根据别人描述那地方挺神秘,拥有许多外面看不见的东西,连里面的人都是风骨卓绝的。
“传说未免夸大其实。”花间淡淡说到,“你看我看离经,哪里和寻常人不同了。”
问水想了想,承认他这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外面也没出个鬼医啊。对了,我听说花间哥也是万花谷武道中的佼佼者,一只墨笔挑翻了不少人。”
花间略笑:“过去的事了,世上英杰辈出,几年便是另一番景象。”
“说得你好像很老了似的。”问水歪头仔细端详他,说,“我看花间哥就二十五六的样子,正是青壮之期嘛。”
“今年夏天就而立了。”
“骗人!”问水挑眉道,“你看着和二哥差不多,他今年才——”闷头算了下,“才二十四。”
花间似乎愣了一下,但只是刹那间的事,问水并没有注意到。
“那就是说我脸皮显嫩了?”
“唔,真的看不出来。”问水很陈恳地摇头。
花间表示了一下感激,稍微调整坐姿,问水把他背后的布囊斜过来一点让他能错开伤口靠得更舒服,做完了又继续在小石臼里碾磨川椒。
离经让他磨成细粉,加点油封住,就可以很长时间不会散麻香味道。问水其实不太吃得惯川椒,第一次吃觉得整张脸都麻痹了,再吃就知道最好是拨开别放进嘴里。
他过去吃的菜多少都有点甜,他试着劝离经买了砂糖,煮菜的时候放一点,尝着有了些许往日味道,但离经坚决不吃,“什么腻歪东西”,问水只好自己吃完。
花间却完全不挑嘴,不管是离经煮的菜,还是问水偷偷放了糖的汤,他都能吃下去,面不改色。
问水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喏,这是刘家媳妇做的蒸饼。离经说他要去远点的山里挖药,中午不会回来,我们全吃了不给他留。”
“这个季节,正是采摘丹参的时候。”“是吗。我记得我爹有好粗的几根,不知道谁给他的,藏在柜子里不许人碰。要吃萝卜干吗?”
“要一点。”
问水夹了一筷子萝卜干放在花间面前的碗里:“糟了。”他突然跳起来,“离经叫我烘在灶边的药材我忘记收了。”
话没说完他已经飞奔出去,拐弯的时候打个踉跄差点摔一跤,看得花间眉头一阵跳。
过会儿问水回来,一副放心的表情,坐下继续吃饭。
饭后问水又帮他换药,他现在伤口愈合得不错,看来离经新配的药效果很好。
“下午我烧点水,替你擦擦身子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
“哎,反正我也没别的事。”问水擦擦手,“离经昨天教我有种草药放水里可以安神凝气,花间哥也知道的吧,下午我给你加点。”
“不用了,我睡得很好。”
“哎呀别客气了,反正他那个草药好多,不用浪费了——就这样,你歇会儿吧。”
说完问水出去掩上门,听脚步声是到东厢翻药去了。
花间无奈地笑笑。
刚见到问水的时候他和紫霞的反应一样,都没想到他竟然被离经救了回来,相信藏剑山庄的人也没有查到他们小少爷的下落,所以至今没有派人来。
另一方面,从问水的言谈中他察觉到这个少年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虽说他也承认自己的记忆有缺失,然而,可能远不仅如此。
他所说的叶山居的年纪,比实际小了三岁,也就是说,他少了至少最近三年的记忆。
正是这世间风云变化最剧烈的三年。
也许离经会知道得多一点。花间想去问问他的师弟,但是目前离经对他全然的淡漠疏离,实在避不开的接触,比如要把脉验伤,也是目不斜视动作迅速,这让花间有些无所适从。
临死关头痛下决心要说出口的话,到此却寻不到出口。
花间有点怕,怕这辈子说不出那一句“对不起”。
院里红豆树上的叶子已经泛黄,青色的果荚也渐渐干瘪呈现浅褐色纹路,问水摘了几个下来剥开,翻出里面鲜红圆润的果实,有些带着一点点褐色斑纹,他将小果实放在手心搓了搓摊在石桌子上。
以前山庄里的姐姐妹妹爱用线将这种漂亮的小果实串起来,做成项链耳坠,俏皮又可爱。大姐串了长长的一串,绕在他藕节似的肥嫩手腕上。白白的皮肤衬红红的果子,他举着手给每个人看,大家都称赞“真好看”,只有二哥哼了几声撇开头。
大姐拍手笑道:“对了,我们的山居也要有一串。”她又拿线串起来,问水给她递红豆,一颗一颗。开始他还能数清“一二三”,但那时候他只能数到十,再往后就是乱七八糟的“二五、十三”,左近的小丫鬟捂嘴偷笑,大姐刮他鼻子:“小笨蛋。”
又一串红豆戴上山居的手腕,他一本正经板着脸,不显出高兴也不显出讨厌。问水抓着他,把自己的手腕和他的并排在一起,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比我大,比我多,姐姐偏心。”
“先都给的你。”山居抽开手,将袖子放下来遮住,却是借着袖子的掩饰自己偷偷摸,嘴角也悄悄勾起来。
问水吭哧吭哧爬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蹭在他耳朵边,带着鼻音窃窃说:“哥,我的先给你。”
“谁要给谁。”山居扭开头不和他亲近,问水感受不到似的还贴着他蹭,嘴里迭声念着“哥,哥”。
“你快下去口水弄我脸上了。”山居撇他肥嘟嘟的胳膊,问水以为是闹着玩,挥舞着小手拍他,“咯咯”直笑。玩得太高兴被一口唾沫星子呛着,问水抓着山居领子咳得脸蛋通红。山居手足无措,只会拍他后背,大姐忙端着水杯让问水喝口水,又给他揉胸口。
好容易不咳了,问水疲惫地趴在山居身上喘气。
山居搂着他小声骂了一句:“真是个笨蛋。”
想起这些的问水笑起来,指头拨着桌面上的红豆,心想找离经要点线也串起来。
他又站起来去挑树上看起来成熟了的果荚,摘下一大把坐在石桌边慢慢剥,剥了几个又想起应该用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就去屋里找容器。找到一个竹片编织的碗,是以前去巴陵镇,离经给他买杂糖果子时店老板送的。
离经当然不会主动给他买这种东西,问水站在人家摊子前面看了好久,又抿着唇怯生生看离经,亮亮的眼睛润的几乎要滴出水。
老板热情地招呼:“离经大夫,给你家小兄弟来一点吧,看这可怜的。”离经想要再装作不认识这丢脸家伙已然来不及,勉为其难摸几个铜子买了两把。本来应该是用宽而厚的叶子包的,老板顺手拿起旁边的竹编碗,说“自己闲来无事编的东西,送给小兄弟装果子”。
问水就捧着碗,跟在离经后面开开心心吃杂糖果子。
不得不说问水那张脸是很得优势的,白净俊俏,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他又喜欢笑,笑起来有几分纯真几分憨直还有十足的坦诚,谁看了都喜欢。年纪大些的婶子婆子总要拉着他的手说说话,开始问“多大了”“家在哪儿”,后来就问“定了亲讨媳妇没有”“想要怎样的婶婶给你留意”,问水被这种热情吓到了,躲在离经背后直摇头。于是那些妇人们就笑他“哟,大小伙儿了还羞脸呢”。
这种时候离经仿佛心情特别好,会带着问水从卖果子的店铺门前过,当问水流露出馋意的时候,用平时淡淡的口吻说:“大小伙儿还吃零嘴儿?”
问水咬牙切齿,脸颊上浮出浅浅两片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