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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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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经住的这个地方风景好,前有河后有林,不远处还有点山。距离巴陵县也近,不过十来里地走着最多三刻钟就到了。问水跟着离经去过两次,看他把一些草药卖给药铺,又去买了姜、盐、豉油和一点川椒桂皮。
县城整体不大,一会儿就走遍了。主道两边有些开着小店卖杂货。道路都用青石板铺就,沿着路和房的交界线开了浅沟,河里引来的水走这两条沟穿城而过,从早到晚都发出哗啦啦清泠的音调。
离经带他进了一家店吃午饭,店里就三张桌子,店主兼掌勺师傅,店主媳妇在前面迎来送往。
他们吃了一份用许多姜丝川椒和茱萸煮出来的素菜,辣得问水猛喝水。另外一道是慢火细炖的河鱼,汤汁鲜美鱼肉甜嫩。
这顿饭原料都挺简单,制作也不复杂,和藏剑山庄里的精细挑选食材、复杂工序烹饪不可同日而语,但自打问水从离经那院子醒来,每天几乎只有馒头蒸饼粥和煮这个菜炖那个菜,他已经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一顿饭,连鱼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最后几乎是挂在离经身上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能直起腰。
丢人啊。他这般嫌弃自己,但又期望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刘老头的家就在去巴陵的路上,和这里其他人家同样的,被一笼翠竹半掩着。
问水探头望里面,敲了敲大敞的门,正端着一个大簸箕哄宝贝儿子的刘家媳妇扭头看见他,连忙笑着叫他:“小兄弟,快进来快进来,离经大夫还好不?”
“嗯。”问水一个跨步跳进去,刚才还缠着娘亲要玩儿的小子扭头就朝他扑,两条小胳膊噗地抱住他大腿蹭两下,仰起脑袋裂着没长牙的嘴笑,本来挺大的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哎呦阿辛。”问水矮下身子摸他头顶,被剃成瓦片状的额发软软的,就和这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子的身体一样,柔弱得让人心怜。
“阿辛过来,别缠着人家,这孩子就是粘人”刘家媳妇将簸箕往腰间一卡,腾出一只手来牵她儿子,问水却说“没什么”一边伸手穿过阿文腋下把他举起来,托着略往上抛了点,接住,再抛点,再接住,逗得阿辛咯咯直乐。
听见动静的刘老头从后院出来,手上提着根锄头把,看样子是在后面修理农具。
“叶兄弟来啦。哦对,我说了给大夫送几条鱼过去的,哎,回来忙着给忘了。”他转头大嗓门朝后院喊,“老婆子,提两根鱼出来,给离经大夫的!”
“刘伯,不急。我顺便也来看看嫂子身子怎样了,好点没?”
“好了全好了。”刘家媳妇把簸箕放到院子中间晒架上,搓了搓手说,“哎哟那时候一个难受的呀,全亏了离经大夫,那什么酒,喝上几口就不冷也不闹了。”
“虽说天气还有点热,也不好太贪凉的。”问水不会抱孩子,阿辛在他手里扭啊扭的,他真怕有个闪失把人家孩子摔坏了,可又觉得小孩子带着奶香的小身体捏着挺好玩,便蹲下来,任阿辛脑袋趴在他颈窝里,小手抓着他衣服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刘老头把锄头把儿靠墙放着,一边接话“这回得记住教训”,一边进到东厢屋里,不一会儿又出来,两手捧了一大捧东西。
“来,小兄弟。”刘老头走到他面前,“早上过林子瞅见那棵胡桃树,果子挂满了,但还没大熟不好吃,这是去年晒的,拿回去吃着玩儿。”
“不用不用,您留着自己吃呗。”
“家里还有呢,过几天还能去打点新鲜的。”他一个劲儿往问水面前送,后者忙将阿辛还到他娘手上,站起来,合着俩手掌来接。
可这一接,鱼又怎么拎呢?
还是刘家媳妇教他把外衣衣摆提着形成个兜儿,再把胡桃都放里面兜起来。
临走前,刘老头还叮嘱他:“鲜胡桃熟了再来拿点啊,嫩的,好吃。”
“哎。”问水应声,一手捏着衣角,一手拎着鱼回去了。
晚上离经正好用胡桃烧鱼,又加了姜丝桂片,居然还挺好吃的。
只是问水吃得不太顺当,因为他砸胡桃砸到了手指头,当时就又红又钟,疼得他原地跳个不停。离经逮小鸡儿一样逮住他,抓着他手腕把受伤的左手食指戳进冷水里,泡了半晌,再拽回到书房旁边一间小屋子,从药柜里拣出瓶药膏抹匀,撕了条药布裹起来。
离经全程板着脸不言语,让问水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根会移动的木头。
嗯,小爷还会哼哼喊疼。
他伤了手,剩下的胡桃离经自己敲了,剥了壳,捡出饱满的好看的一些,放个小碗里,端给问水。
“最多吃一个。”他交代完,转身去切姜丝。
是不是做大夫的手都很巧?尤其是万花谷出来的。问水看着那些线条均匀的姜丝默默揣测。
要在以前,他一点也不觉得豆腐丝萝卜花是个技巧活儿,打他能上桌吃饭就成天看见这些东西,就和架子上的掐丝青釉花瓶,敞厅里的锦绣立地屏风一样,自然而然就存在。如果不是大姐喜欢做糕点,他连那些好看又好吃的果子得费多少心思才能做出来都不知道。
前两天离经端回来一厢豆腐泡水里,那意思是打算做个汤,但他好像有点忙,快到饭点了也没出房间,问水就自告奋勇切豆腐块。谁知道那团东西软得掂不住,用劲大一点就碎,别说切了,他只是想把它从盆里弄出来就搞得心力交瘁,简直想要丧心病狂地砸盆子了事。
离经忙完出来,对着那盆已经碎了一大半的豆腐半天没吭声。
还有一次,问水围观离经切萝卜,只见他先对半切,再切片,再切丝,唰唰唰一个就切完了。
问水又有点手痒,硬磨软泡好半天,从离经手里抢下半片,握起菜刀比划了会儿,胸有成竹的就下刀了。
他内心的想法是,小爷当年四季剑法削叶断枝妥妥的,以前吃果子小银刀切下去个顶个的刀口平整,小小萝卜能奈我何。
然后嘛,离经把那些各种粗细长短甚至碎粒状的萝卜棒专门给他拌了一碗。
从此以后,问水再也不手贱了,他只抱着欣赏的态度每天围观离经,适当的时候打下手——比如烧火啊舀水啊,以及把那只暴躁的鸡赶出灶房。
这只鸡,问水给它起了个名字,暴君。
“暴君,你再站在桶上不让小爷打水小爷剁了你!”
“暴君,我知道你在装死别想小爷给你添饭!”
“暴君,你再跑出去和那窝野鸡打架小爷就把你的毛扒光!”
“暴君,你看你同伴多温顺多守本分,就你成天跟个蚂蚱似的窜来窜去。你是家鸡,任务是乖乖生蛋给我做蒸蛋的——嗷你从小爷脑袋上下去!你还敢啄我!嘤,救命啊——”
目睹这幅鸡飞人跳尘土与绒毛乱飞的场景,站在后院门口的离经眉头都没抖一下,提着刚采回来的一捆油白菜面无表情说了句:“玩得挺欢。”然后直接走进了灶房。
“喂喂,你别见死不救快把暴君赶下去啊!嗷,头要被啄破了啊!”
问水矮身使劲往边儿上一甩,暴君扑扇翅膀终于跳下去,随即仰头挺胸得意洋洋地在他周围蹦跶。
“问水,进来。”
“等一下,我今天一定要和它决一死战!”问水朝暴君呲了呲牙,张开十指大叫一声,“看我的猛虎下山!”
“进来。”音调无甚起伏,但问水听见,瞪得浑圆的眼珠子朝声音的方向微微一转,就哀号着扭着身子沿着匪夷所思的曲线路径行进到灶房门口,扒着门苦大仇深状:“干嘛,我不能总让一只鸡欺负啊——”
离经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抬手甩了个东西,问水猝不及防被打中脑门,手忙脚乱连连颠了好几下才接到那个手掌大的布包,满心悲愤抱怨道:“你怎么不先说一声,好痛啊。”
他一手揉脑门,低头看。
经过刚才狼狈的接收过程,系好的结被抖松了,他歪头歪脑往里面看,看不清,只得把那个结彻底解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居然是个木雕的胖娃娃,光头,脸上笑开了花,胸怀袒露,盘腿坐着,双手抱着个大桃子。做工古朴,细节精致。
问水疑惑地看了会儿,又抬头望离经,正要开口被离经抢话道:“给刘老头送过去,阿辛今天生日。”
“啊?”问水愣了一下,“你刚刚回来路上为什么不顺路给了,还让我专门去跑一趟。”
“你去他家什么时候空手回来过。快去快回。”
“都是他们硬要塞给我,不接不准走。”
离经转头瞥了他一眼,问水脖子一缩:“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木娃娃重新包好,嘴里嘀嘀咕咕,“还不是你又孤僻又冷漠,每次都差我去这家去那家,哼,小爷这么善良亲切人见人爱,甘心给你跑腿是你荣幸……”
他出门又走了一里多地才想起来刚才和暴君打架,被暴君在背上头上拍来打去,现在头发肯定一团糟。
小爷我一世英名,这样怎么能见人啊。
他把东西塞进怀里,埋下头伸手把头绳解了叼在嘴上,拢了拢散下来的发丝抓到一块儿,捋了捋,再拿头绳绑两圈扎起来。
就在他刚打好结,手还在头上摸索的时候,冷不丁脚下一绊,身体不稳堪堪要向前倒。
这一跤下去不是个狗啃泥也得磕破下巴。叶小少爷百思千转之下满脑子都是三个大字:“我的脸”。
千钧一发时刻,忽觉清风携劲而来,一股绵柔的力道将他托起。
“哎?”问水顺势稳住了脚步,定了定神,才察觉自己慌乱里往边儿上抓了一把,却是抓住了一条胳膊。
“对不起,哦不谢谢。”他赶紧放开手扭头朝旁边看,脸上绽放出一个特别纯真特别诚挚的笑容。
那个人也笑了笑,笑得比问水还要诚挚:“没什么,这位小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声音宛如山林清泉,又如蚕丝锦缎,问水只觉得还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男人声音。
“没有,我很好!”他坚定地回答,盯着那人温和俊雅的脸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儿,于是他看见那人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和欣慰。
“原来叶小少爷在这里。”
问水一愣:“你,你认得我?”
那人神情又有些迟疑和不解:“阁下不是藏剑山庄小少爷叶问水吗?”
“是啊,我是,但是……”问水挠了挠头,很愧疚地说,“不好意思,我好像不记得认识你。”
对方轻笑一声,柔和说到:“贫道来自纯阳宫,道号紫霞。曾有幸与叶小少爷同路一行,大概是时间很短又隔了很久了,小少爷不记得也是常情。”
“这样啊——”问水垂眼,手从怀里摸出布包捏了捏,突然想起自己还在替某人办事,只得抱歉说,“那个,我还有点事,如果道长不是路过,改天再聊?”他侧转上半身指着方向道,“我就住那边,这方圆一里就这一座院子,好找得很。那就,再见?”
“嗯。”紫霞道长含笑略点头,问水“嘿嘿”两声快步朝前走。
过去了好几步,看见距离两三丈外停了一辆牛车,车厢关得严实,厢门是垂下的竹帘,说不上精致,估摸着是路上租的。
也许是回家来的,也许是游玩来的。问水也不多想,直直朝着刘老头家去。
待他送了贺礼,聊了会儿闲话,又提着一条鲜鱼返回,惊讶发现那辆牛车停在他和离经住的院子外面。拉车的牛甩着尾巴啃地上草叶,车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问水见左右没人,悄悄靠近后面车厢,站了会儿确定里面没有人的气息,指头捏着竹帘边撩起一条缝看了看。里面铺着厚的棉垫,一边散着有些乱的薄被,角落还有个箱子,箱子上放着只浅口陶碗。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散发着一股淡淡苦涩药味。
闻着这味道问水有点反胃。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从天天吃药到两天吃一次,再到前几天离经说暂时不用吃药,他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再吃下去他怀疑自己的味觉要坏了。
但是两天一次的扎针还是没取消。不过反正又不疼,叶小爷就当是午睡前的按摩了。
问水摸了摸鼻子走到院门口,还没推门乍然听见里面好像吵架一般,吓得心脏扑通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他捂住嘴小心趴在门缝上,听声响人应该都在主屋方向。
奇怪了,平时离经只会用到那边的书房和小药房,有人来都只是院子里坐坐,他还没见过哪个外人走进过主屋。
“离经,你冷静点——”
“怎么,觉得我下一刻会把他丢出去?哈,这是他的屋子而我只是个不请自来的寄住者,再怎么薄情寡义也懂得寄人篱下要收敛。”
这是问水第一次听见离经用如此重的语气说话,简直不像那个寡淡冷清的人了。
后面的声音很低,听不清。问水忍不住将门推得开一点,想拉大门缝距离。他提着鱼的手扶在门板上,冷不丁那条看起来半死不活翻白眼的鱼居然回光返照垂死挣扎了一下!
问水侧脸瞬间被鱼尾巴拍个响亮,本来就很紧张的境况添上这突来打击,问水一个惊跳转半圈,后背狠狠撞到了另半片门板,脚又被门槛拦住伸不开稳不住,结果身体歪歪斜斜一屁股就摔坐到了门里面。
动静大得让外面拉车的那头牛都瞪大眼珠盯着他,嘴角还沾着好几根没来得及卷进嘴里的草叶。
主屋方向响起脚步声,问水内心大叫一声“糟糕”,连滚带爬想要站起来,心越慌手脚越不协调,支起了上半身腿还交叠着,他就像个刚落地的牛犊子,腿脚打架重心不在。
离经冷眼看他在地上折腾,毫无援手之意,倒是紫霞道长道骨仁心,见状立刻上前来扶他,还关切地问“摔着没有”。
问水背疼屁股也疼,出于“有陌生人存在的场合要维持面子”的考虑,他硬是咬着牙强忍痛呼,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不疼!”
离经讥诮地轻哼,问水偷偷瞧他一眼,壮起胆子说:“刘伯又送了一条鱼,正好有客来,就烧上次那种胡桃姜丝鱼好不好?”
离经乜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书房。
问水提着鱼有点尴尬地咧嘴,说不出是应该先笑得宾至如归,还是哭丧脸表示他的屁股真的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