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骗你是小狗》小三儿

29、第二十九章

　　问水和紫霞离开叶三爷院子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太阳。日光倾泻下来照的大地暖烘烘，庭院里的草木都渐渐舒展开了嫩芽，几株桃花漫漫盛放，姣丽的颜色尤显得曼妙多姿。
　　叶三爷眯眼望着斜对屋檐顶上俯卧的避水兽，深深吁了口气。
　　问水甩手走在前面，回头问：“紫霞，你在看什么？”
　　紫霞扭过头，莞尔道：“没什么。还要去哪儿？”
　　问水想了想：“顺便再去看看四叔吧。三叔说他又去虎跑山庄了，嘿，我说过的有很多美人的地方哟。”
　　“嗯，看你一脸春心荡漾迫不及待的样子，你在那里养了几房知己？”
　　“浑话！”问水的拳头嘭的打在紫霞肩头上，“谁养了！那些都是四叔的知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紫霞啧啧有声：“叶四爷果真不复风流名，可惜贫道却是无缘与之切磋。”
　　他语气中竟有一丝遗憾，问水却觉得额角有根筋突突跳得他头疼，他转开头缓缓吸口气，才说：“虎跑山庄有点远，我们骑马过去吧。”
　　说着领头要带紫霞去挑坐骑，紫霞负手望天叹了句：“这个时间，赶过去就正好是午饭的点啊。”
　　“我故意的。”问水扬起下巴，“有个姐姐是淮南名厨的后代，我最喜欢她来找四叔谈心，每天都会变着样儿的做菜，都好好吃。”
　　问水吸溜一下口水，紫霞哼笑道：“你怎知她在？”
　　“因为她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和仲秋那时候来，各谈上一个月就走，五年以来一直这样。”
　　“唔，这种出没习惯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是吗？”问水扭头看着他，“四叔让我叫她锦阳姐姐，你知道是谁？”
　　“锦阳……”紫霞微眯眼想着这个名字，“莫非姓谈——”
　　“小少爷。”前面疾步来一个小厮，垂首恭敬道，“二爷请小少爷过去吃午饭。”
　　“啊？”问水很意外，瞬间有点慌乱，“为什么？昨晚不是才一起吃了饭怎么还吃啊，我要去找四叔呢你去给他说说。”
　　“小少爷，二爷说您要是推托，就再不准善琦家的给您做果子。”
　　问水一愣，随即抱头痛号：“怎么能这样？！居然用这个威胁我，啊——”他嚎了会儿抽抽搭搭看着紫霞，“去不了了，我得去见我爹。”
　　基于昨天对叶二爷的印象，紫霞倒是满意这山庄里还有个问水真正畏惧的人，当下宽慰道：“你爹又不会吃了你，好去好回，我回听翠院了。”
　　问水神情还是不高兴，交代那个小厮：“我马上就过去，你跟着紫霞道长去我院子，告诉她们务必要让道长吃饱吃好。”再转头对紫霞说，“我走了……”刚要抬脚，突然折返身，“有没有什么术法可以让人跪着的时候膝盖不疼啊？”
　　紫霞似乎思索了一下，说：“我没有被罚跪过，所以没研究。”
　　问水失望地撇嘴：“居然没有这种惩罚手段？太奇怪了。”
　　“因为我都是被赶到华山顶上面壁的。”紫霞负手道，“峭壁边上凿出来的一小块地，刚好能容一个人站着，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最后四个字他凑近问水，一字字的念，给人一种正站在悬崖边的感觉，问水不由得打个寒颤心里咚咚跳。
　　紫霞唇角弧度拉得更大了些，眼睛都笑得微微眯起来，一巴掌拍问水背上：“快去吧，你爹还等着。”
　　问水千不情万不愿最后还是去了叶二爷那院子，刚想再徘徊一下最好是饭菜都上齐了一鼓作气冲进去，然后装作饿得要死要活塞一嘴菜吃得稀里呼噜让人没办法问话，叶二爷的声音就从屋里响起：“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哦。”问水耷着头磨磨蹭蹭走到二爷面前，做了个礼道：“爹。”
　　“嗯，坐。”
　　因为叶家老大心里除了剑什么都放不下，叶二爷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管理家中杂务，后来渐渐掌控了藏剑山庄所有事务。小到谁的院子该翻修哪个弟子该换师父，大到山庄整年的收支计划买卖状况，即便不是事事都亲自过手，但没有一件事是他不知道不了解的。山庄对外交易一般由他先定个大体规矩拟好每一项应对措施，然后由叶四爷具体办细节。而对内事务，比如剑庐的管理、每季制品的制作和弟子日常教习，则是有叶三爷帮着看顾。
　　叶二爷最初没想过当这个家，他的梦想是倚剑仗天涯，并在为数不多的自由闯荡的日子里认识了他的妻子，叶家大小姐四小姐和小少爷问水的母亲。后来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式将藏剑山庄交到他的手中，从此以后他的生活重点就只有山庄。
　　他天生是个心思缜密办事严谨的人，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苛刻。他对他的妻子怀着深深的感情，可因为每天事务太多并没有很多相处的时间，直到妻子离世前缠绵病榻的时候才悔恨交加，却没有了补救的机会。
　　相应的，他对子女的教养也常常只限于“剑法练到哪一层”“书读到哪一章”，问水在他这里获得的否定比肯定多，教训比称赞多，若不是有时过节叶二爷会召集全家人吃饭聊一点闲话，问水可能会觉得自己还不如山庄里那些从外面收来的子弟。
　　也因为叶二爷体现不出作为一个父亲的温情，问水面对他比面对其他叔伯要艰难，甚至有些惧怕，他不知道在父亲心里自己究竟处于什么位置又或者渺小得不值一提。小时候他曾经想要学其他孩子，拖父亲大腿求一个拥抱，叶二爷却拉开他的手将他转半圈让嬷嬷抱走。
　　想到这个，问水心里总是有点闷。大姐常对他说不要对爹有抱怨，因为爹实在太忙，但忙得抱儿子一小会儿的时间都没有？问水可是不信的。
　　大概还是不喜欢吧。问水揣测。
　　他拘谨地坐在叶二爷手边，只敢用半个屁股挨着莲花座墩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敛神屏气眼睛看着面前一尺地。
　　“那位紫霞道长呢？”沉默半晌，叶二爷问。
　　“回爹爹，他回听翠院了。”问水觉得自己声音在发抖，他抓了抓铺在膝盖上的衣料，提醒自己不要太紧张。
　　“紫霞道长修为高深且见识广博，你可向他多学习。”
　　“修为高深”是怎么回事？问水呆了一下，质疑自己的认知能力是不是减退了。
　　一个丫鬟过来欠身问是否可以上菜，叶二爷微点头，桌子上陆陆续续摆好四道菜一道汤。丫鬟将舀好饭的碗放在问水面前，问水摸筷子的时候抖了一下，筷子险些掉地上，他赶紧抓住，斜眼偷偷看了父亲一眼，叶二爷很正常地端碗吃饭，他心里才稍稍松口气。
　　叶二爷给问水夹了几次菜，往往是冷不丁一筷子菜就落到问水碗里，吓得问水差点把碗给丢了。
　　席间有一道烧鱼，先将鱼清理好码料闷半个时辰，然后撒些姜丝清蒸，蒸到五分熟端出来，加水淋上酱料再小火慢熬，等到汤汁收尽出锅，最后撒一些春季里特有的香菜，上桌。
　　鱼肉细嫩鲜美放哪儿都是一道好菜，问水却想起离经第一次做给他的川椒姜丝鱼，辣得每个毛孔里都是汗，他发誓再也不要吃，可是离经再做，问水还是管不住频频下筷子。
　　他夹了一块鱼肉，挑了刺，送进嘴里，酱汁是这边特有的带着点甜味，姜丝几乎看不见了，这里也没有川椒。
　　“以前你总喜欢用这个酱汁拌饭的。”叶二爷说。
　　问水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爹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他们每年同桌吃饭的时间屈指可数，而且因为略有些压抑所以问水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放肆地端着盘子舔酱料？
　　当时姐为什么没提醒我啊太不正常了。问水闷闷地想，无意识地摸起勺子去舀了一勺酱汁倒在饭碗里，搅了搅。
　　等等，我在做什么？他睁大了眼睛，搅拌的动作倏然停下。愣了会儿，他又斜着眼偷偷看叶二爷，二爷在认真喝汤，看起来好像没有在意他的动作，问水悄悄舒气，赶快把拌了酱汁的那坨饭扒进嘴里。
　　叶二爷吃完了，漱口擦手，问水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把最后一口饭嚼嚼吞下去，然后放筷子说：“我吃好了。”
　　“慢慢吃，不急。”叶二爷淡淡说，问水却在心里抹把忧伤的眼泪：在您老人家的注目下我哪儿还吃得下啊？！
　　桌上很快被收拾干净，丫鬟又摆上两样小点，指头一般大的小粉圆子，外面裹着烘得干且香的细细豆渣。
　　问水有点心动，指头在桌子下面相互打架。
　　刚吃了饭就吃果子是不好的。他默念花间哥的教诲，咽了口唾沫。
　　“这也是你大姐喜欢的。”叶二爷说，“在山庄的时候时常做来给叔伯们吃，后来还做不做？”
　　“唔，做得少。”
　　“这个，还是当年你娘教她的。”叶二爷屈指敲了敲桌面，“你娘就爱做一些果子，阿瑶还不会走路就会帮她搓团子，有椭的有扁的，弄得自己一身粉——”

　　“哎你说，我爹跟我说这些是干嘛啊？他以前从来不说过去的事情今天突然间说了那么多听得我好害怕。”问水打个颤，向紫霞求解惑。
　　紫霞放下手里的书，问：“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就跟我说了些大姐的事，还说大姐自小有主见，不推卸责任。如果遇上了错事，是自己的错一定会承担，是自己身边亲近人的也会自责没有早觉察，之后就会更注意。这样的性格说来是好，也是不好，容易过得累。”问水将食盒推到紫霞面前，“走之前爹居然让人给我这个——我觉得我今天中午这顿饭吃得实在太过于惊心动魄，你说我会不会因此早衰个三五年啊。”
　　他是真的发愁，看着食盒里的果子都没有什么食欲。
　　紫霞挑了个小巧的果子，看了看，抵到问水嘴皮上：“他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怎么回应他的？”
　　问水“嗷呜”一声把果子包进嘴里，含糊说：“我就点头说是啊，她过去就为我犯的错操了多少心思，可惜我还是没长进。”
　　紫霞侧头微微挑着眉乜他：“你真说了？”
　　“我当时多混乱你知道吗？”问水拍着桌子，突然哽了一下，捏拳头使劲捶了捶胸口，紫霞倒了杯水递给他：“我看你现在也很乱。”
　　“肯定啊，我之前从来没有和他这样单独说话啊，他以前都是教训我这个完成得不好那件事还不开始做，今天像变了个人，我，我太不适应了。”
　　“等等，你还对他说了什么？”
　　问水捧杯子想了想：“好像没什么了……唔，我还说我对不起大姐，帮不了她……爹就小声的叹气了。”他喝了口水，“爹肯定还是，很伤心。”
　　“问水。”紫霞忽然叫他，问水没抬头，只是“嗯”一声。
　　紫霞问：“你到底想起多少？”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杯里的水渐渐由热变温，问水才沉闷说：“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细节，还想不出来，一时觉得是这样，一时又觉得，是那样。”
　　紫霞从他手里拿走杯子，一晃就把水泼洒到窗外，杯子再被轻轻放回桌上。
　　“记得我说过的吗？”紫霞眼神安宁看着问水，“不要给自己臆造回忆，假的想多了就会取代真实的部分，而且，不是每件事都必须有细节才完整。”
　　紫霞伸出手，隔着黄杨木雕漆桌拍了拍问水肩膀：“如果晚上睡不好，要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