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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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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水一边自我安慰“只是路过路过一下而已”,一边扒着楼外楼的门张望,里面除了两三个在做打扫的丫鬟谁都没在。
奇怪,以前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这里议事的啊,集体睡过头了么。
正想着冷不丁后面一声喊:“小少爷。”
问水打个激灵,整个人骤然一跃趴在门板上差点撞歪了鼻子,他疼叫着回头:“徐叔叔。”
“哎。小少爷一大早就精神奕奕的,不错。”
徐落风满足地点头,问水摸了摸撞疼的脸,问:“徐叔叔,人呢?”他指着门里,“怎么都没来?”
“这个啊。”徐落风沉吟片刻,“自从封庄之后,山庄对外的事务大半都停了,就剩点人情打点,每日的议会,就取消了。”
从问水懂事起每天上午都避免路过楼外楼,就怕被哪位伯伯叔叔看见了抓去蹂躏,最怕的当然是被爹发现后训他“怎么没去练功怎么没去念书”。这里每天很多时候都是忙忙碌碌,挟着各种竹帛账册来往的人,现在突然冷清下来,倒让人很不习惯。
徐落风握着一卷册子,想来也是要去什么地方,他对问水说:“小少爷有空就去看看三爷四爷他们吧,昨晚只匆匆见了一下,他们想你的很。”
“哦,我一会儿就去。”
这天天气有点阴,略昏沉的天光贴着屋檐下来,映出一地模糊的影子。
问水又想到个人,问:“大伯呢?”
徐落风顿一下,说:“在剑冢。几乎不见任何人。”
问水瞧了眼高大楼牌下面空空的门洞:“天策府的将军们?”
徐落风叹息着摇摇头:“三千五百二十七人。”
藏剑山庄和天策府的关系向来非常好,几位将军的枪都是山庄剑庐打造的,问水他们几个姐弟也多次被叔伯们带去天策府。问水最喜欢和杨宁将军玩,杨将军体格魁梧看上去强壮威猛,但私下很会逗小孩子开心,他还会用草叶编马啊蚱蜢啊癞蛤蟆啊,问水每次去都要抓上一大把回来。
府里还有几个和大姐二哥年纪相仿的少年,比如铁牢傲血,大家混在一起瞎玩瞎闹。傲血试图教问水玩枪,但是当时枪比问水的身高还长只能拖着走,一抡起来就是敌我不分害人害己,被枪绊倒是常事,傲血也就放弃了。
最后山庄的小姐少爷个个学了一身好骑术,天策府的少年们从盔甲到兵器都来自山庄。
问水还记得那时候李将军把他高高托起骑着自己脖子,带着他站在秦王殿最高一层的瞭望台上,给他指远方起伏山丘中一方祭台,告诉他那是天策所有英烈的墓碑。耳边有清脆甲片枪剑碰击的声响,有练武场上传来浑厚呼喊,问水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李将军所说的豪情壮志的向往。而大伯则站在旁边说:“快把他放下来,敢掉下去二弟会揍死你。”
“小少爷。”有个小厮恭敬的唤他,问水醒过来,想到紫霞被他一个人丢在听翠院不知道会不会无聊,于是抬脚先回他的院子。
院门口有个丫鬟在整理一丛新栽的兰草,问水问她:“紫霞道长出去了吗?”
“没呢,在屋里。”
问水就去推紫霞房间的门。看了一圈,紫霞竟然在打坐调息,问水一边诧笑一边走进去:“嘿,大白天的打什么坐啊,以前怎么没这么勤奋。”他坐到床沿拍紫霞,“走,我带你出去看看。”
紫霞气定神闲悠悠问:“看什么?”
问水想着说:“看人,看风景。山庄这么大,有得你看的。”见紫霞依旧不为所动,问水又贴近点,“带你去看最火热的地方,还有美人最多的地方,嘿嘿。”
紫霞眯开半只眼瞅他:“前个地方可以考虑,后一个地方——贫道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
“清你个头。走啦。”问水站起来,使劲拉紫霞,“你又不是在藏剑山庄修道的,快走啦。”
出了听翠院,问水眼珠一转想到个点子。接下来一路上他看着树就指着说“看,树”,看着花就指着说“看,梨花”,看着一段屋檐就说“看,楼”,走上游廊又指着旁边说:“看,墙。”
他伸出手略有些得意洋洋地瞥一眼旁边的人。紫霞从没在他面前露过怯悲怒躁,他觉得心里不平衡,他要找回叶小爷的面子。
然而,紫霞道长何等人物,从出门至今就没有变过的谦逊求教态度,问水每指一出都相当配色地赞叹,即便是面前这堵墙,他居然眼波流转仔细上前摸了摸:“一定是时常保养维护的吧,看着又白又细的粉面,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庄的墙。”
问水眉头抖了抖,莫名涌上一股悲伤,他发了会儿怔颓然放下手,有气无力道:“带你去剑庐。”
他走下游廊,一身萧索气质,而紫霞则看着他的背影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端的是高深莫测。
去往剑庐的一路上不断有人招呼问水躬身行礼,问水自然而然地点个头或者摆摆手,显出十足少爷派头——这才是真正藏剑山庄小少爷的姿态,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自信随意,不管面前是谁都能立刻调整出合适的应对,这是深入骨髓的富家教养。
问水停在一座院所门外,朝里望着问门口守卫:“三叔在吗?”
“三爷正在里面,小少爷请。”
问水回头冲紫霞摆了下头:“走。”
守卫稍微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问水依旧领路走在紫霞斜前方,抬手指远处说:“看那边,以前是挺高的一座山,后来发现里面有极好的矿料就被圈了起来,每天挖啊挖啊,现在就只剩个土丘了。”他笑着,“最近一些年山庄从那里开采的矿料越来越少,大多数都从外面运来了。”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愈发响亮,,四周的热度也似乎升高不少。进了个大敞的门,问水高声喊着:“三叔,三叔。”
随声就有人转过头来,欣喜地说:“是小少爷来了啊,三爷在里面。”
“哎呀,这不是小少爷吗,回来啦?”
“嗯,小齐叔,沈二伯,我去找找三叔。”
“去吧,在打剑呢。”
“来。小心点。”问水扯着紫霞袖子往深处走,“地上东西多,以前我一到这里就摔得鼻青脸肿,这儿,”他指着眉角,“被划了个口子,还有被烫到的更多。”
他从一筐煤球边跳过去,踩上后面的箱子,蹦过半桶水,踢到几根木头,再几乎贴着炉子绕了半圈和正在打铁的师傅问好。
紫霞一路看着他,默默想,只是鼻青脸肿真是运气太好了。
叶三爷在后面的一座独立大院里,旁边下手扯着风箱呼呼的响,炉上火正旺铁水熊熊,叶三爷赤着膀子一下一下有力地敲着一根铁棒,问水老远就喊:“三叔。”
叶三爷抬头看他一眼,一锤砸下去,停手说到:“这么早就来啦。”
“唔,我去楼外楼看见没人,就知道三叔一定在剑庐。这是,要铸新剑?”
问水凑过来,三爷握住夹铁棒的铁钳,举起来吹了吹:“哎,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嘛,正好前段时间从漠北那边收到些不太常见的矿料,就试试。好几年没认真打了,也该出点东西。”
问水嬉皮笑脸:“三叔的技艺那是没话说,又有人要抢破头了。”
“你小子就会嘴上说。”他转眼望见紫霞,点点头,“紫霞道长也来了。”
“他一个人怪闷的,我带着四处走走。”只在炉边站了一小会儿,问水脸上就开始流汗。
三爷丢下铁棒,跟旁边人嘱咐了一下,接过布巾擦手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三叔那儿。”
“好。”问水等着三叔过来,转身要走,三叔猛力朝他背上一拍:“哎,臭小子总算是回来了。”
问水一不留神踉跄着差点摔倒,还是紫霞眼疾手快捞住了他。
叶三爷住的地方距离剑庐不远,一座简朴大庭院,种了些松柏,院子中间铺着细细的白沙砾,有几块黄山石堆砌成山。
问水扯着紫霞的袖子悄悄说:“中间那些沙砾都是三叔自己铺的,他没事就去平整平整,不许别人踩,我小时候有次跳上去还被他打屁股。”
“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三爷已将挽在腰间的上衣穿起,遮住壮实的肌肉显出几分大雅之气。他鬓间有了斑驳白发,眉宇里也有些郁结。
“正好你来了,有样东西给你。”
“什么啊?”
叶三爷却不答,只说“你猜你少了什么”。
问水皱眉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但他进屋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陶盅,立马就忘记这事跑过去欢喜道:“杏片百合霜!三叔这里的最好喝了。”他一边招呼紫霞过来,一边摸着旁边小碗舀满,“来,你尝尝,我最喜欢了。”
紫霞接过来,小勺子搅动两圈,喝了一口。
问水眨着眼期待看他:“怎样?”
“唔。”紫霞含着品了会儿,“甜而不腻,回味清香。”
“好吃吧。”问水笑眯眯又舀了一碗给三叔,最后舀给自己。
叶三爷坐下摸着那只小碗,看问水拉着紫霞给他说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怎么做出来,紫霞凝神听着,始终眉目舒展唇角弧线美好。
“你再吃啊,和我三叔不客气。”问水借花献佛越俎代庖样样都轻车熟路。
叶三爷敲了敲桌:“道长莫管他,惯坏了,我这儿随着自己心意就好。”
紫霞笑一声:“不,味道确实好,只是,甜度略微超过贫道喜好。”
“啊?你不喜欢甜的啊?”问水惊讶看他,“以前为什么不说。”
“出门在外,贫道从不讲究太多。”
问水撅嘴哼哼,捏声道:“没看出来。”抢走他手上碗转头对屋里小丫鬟说,“另外斟一壶清露,别放糖哦。”
“不用麻烦——”
问水横他一眼:“我三叔又不是没水待客。是吧,三叔。”
“嗯?唔。”三爷和紫霞相视一笑。
“哎,不能浪费了。”问水自言自语,端起刚才紫霞那碗甜水,咕噜咕噜喝完,擦擦嘴。
紫霞微挑眉,小声说:“叶小少爷,你在自己家也这般舍不得。”
“你知不知道烧一锅水多辛苦。”问水侧头乜他,“生火,打水,不能太满。柴潮了点不着,点着也一屋子的烟,呛得满嘴都是灰。”
他想起巴陵的日子,虽然能干的事不多每天还是充实,帮离经晒晒草,喂暴君和它打架,擦桌子扫地给红豆树浇水,到后面摘两把新鲜的菜,有闲去刘老头家坐坐兜一把干果回家。
紫霞习惯地在他头上摸一把,问水下意识在他手离开前歪头蹭了蹭,随即又往叶三爷身边凑:“三叔,我跟你说我这次在外面,学到的可多了,我还会认好多药材,什么时候采收怎么清理炮制,我还想学扎针可是离经不教我。”
“他是为自己好,少砸块招牌。”紫霞悠然说,换来问水怒目。
叶三爷拍了拍问水的肩:“看得出来,你这次回来懂事不少。”
“何止不少。”问水有些得意,还想夸口,有人捧一只长匣候在了门外。
叶三爷朝那人挥手让他进来,起身说到:“问水,来看看。”
问水只看了一眼就揪起眉头:“三叔你别又拿把剑来考我,什么‘看看锤了多少次’,我哪儿看得出来啊——”
“这次不看这个。”叶三爷伸手去启匣子开关。
“淬了多少次水?我更猜不出来了好嘛,三叔你就饶过我吧。”
剑匣开启,叶三爷专注地看了小半晌,手指抚过花梨木剑鞘,两手抬起剑身送到问水面前:“是物归原主。”
问水神情有些懵,过了片刻回过神来,他伸出手要去拿剑,触碰的瞬间如同摸了火般急速收回来,背到身后蜷缩成拳。
“拿着吧,这是他最用心铸的一把剑,打了很久,没想到送给了你。”
问水垂下眼往后退缩,紫霞站在他身后不动神色扶住他的后腰,问水望了眼叶三爷嚅嗫:“不,我……”他迟疑片刻,抬起头来说到,“三叔,萦风暂时放你这儿吧,我现在,用不着。”
叶三爷端剑的手紧了紧,朗笑道:“没剑你怎么练习剑法,回来可别想偷懒。”
“才没这么想。”问水恢复几分生气,“我不是还有其他的剑嘛,都可以用的,这把,请三叔先替我收着——我会拿回去的。”
叶三爷抿唇顿了下:“好吧,三叔就先你收着。”他将剑放回匣子里,又摸过一遍,“这孩子,还说想做铸剑名师……”
“三叔。”问水走上去,从背后搂住他,侧头枕着他宽厚的背,像小时候玩累了回来趴在他背上睡得天昏地暗。
“三叔,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叶三爷捂着他的手背,拍了拍,声音低沉下来:“不是你的错。”他让侍从把剑送回去,微仰头吸了口气,“如果当时我没有对他吼让他滚,更之前他说交了些朋友,见到了人世不同面的时候,能和他谈谈,他也不会走得那么远。”
“三叔,是我不好,我找到他就该拽他回来。”
“问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在,他并没有丢叶家的脸,他还是我叶三爷的儿子。”他将问水拉到身前,捏了把问水鼻子,“以后三爷可不惯着你了,该学的可得老实学起来。”
问水被捏得只能哼哼,他扳开三叔的手捂着鼻子哀怨道:“不要啊,我真的学不会啊,三叔你想看着我葬身炉水吗?三叔——”
他腻着鼻音,眉头耸起来,不像恳求,倒更像是吃不到糖在耍赖。
紫霞轻微咳嗽一声,转开眼。
叶三爷微笑着拍一下问水的脸颊:“哎,你这家伙,到底像谁。行了,我知道你铸剑是没有天赋的,说的也不是这个。最重要的还是平安,只要平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