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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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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问水被屋顶上叮叮嘭嘭的声音吵醒,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愤怒地低声叫道:“谁啊,大清早的。”
“嗯,你还肯醒啊。”紫霞翘着一条腿坐在桌边,挑碟子里的一个果子看了看,“太阳晒屁股了还叫什么大清早。”
问水烦闷地继续滚来滚去,突然睁大眼:“诶,这不是我房间。”又坐起来左顾右盼,“我怎么在这里?”
“哎哟,你居然全忘了。”紫霞咬了一口果子嚼着,“昨晚你我情意浓浓缱绻旖旎,你说你愿与我结三生秦晋,奈何贫道心怀修仙之念早已抛却人世私情,你抱我大腿苦苦哀求,贫道于心不忍心想日行一善也可积功德,于是便与你——”
“你,够,了。”问水沉下眼一字一顿说,“一会儿是不是连哭长城的段落也有啊?”
紫霞想了想:“哭三清殿如何?我一直觉得它太过沉闷,倒了正好重建。”
问水翻个白眼躺回床上,紫霞拍拍手说:“醒了就快起来洗脸吃饭。”
房顶上还在叮里哐啷,问水耷着脸又坐起来:“到底在干嘛啊,破洞了吗?”
“不破个洞,你觉得我和那位姑娘是穿墙进去的?”
紫霞走旁边架子上取下衣服丢问水一头,问水扑打着扯下来:“什么姑娘——哦对了,昨晚那个杂耍姑娘来了!”他抓着衣服又想了想,“还要抓我回去干什么来着,然后,唔……”
紫霞把被子从他身上拽走,抖了抖铺折到床里侧,随口问:“还记得?”
问水垂着头,手指捏衣角,搓了两下:“紫霞,如果我杀了人,是不是就是恶人了?”
紫霞将衣服抢出来,挑出里外件:“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怂恿着师弟一起杀雪鹿偷偷做饼吃呢。”
“人和鹿,怎么能一样。”
“是啊,雪鹿无辜多了,没招谁没惹谁只是恰好入了一个毛头小子的眼,就一命呜呼被人吞下了肚。”紫霞露出点虚晃神情,“我还记得它乌黑透亮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光……从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走上了邪恶的不归路,残暴的内心逐渐苏醒,渐渐堕入无间万劫不复——”
问水抬腿踢他一脚,紫霞敏捷跳开:“快点穿上衣服,再不露面你们徐管事又要冲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哼。”
紫霞递一件,问水穿一件,穿戴整齐梳好头,紫霞看了一眼点头道:“媳妇可以见公婆了。”
问水呸他一口,推门出去。
徐落风叉着腰仰头看工匠在屋顶修修补补。本来赔点钱就了事,但徐管事担心小少爷身体不适决定多住一晚,横竖没事做干脆早点补好,小少爷就不用和紫霞道长挤了。
问水出来和他打了声招呼,徐落风眼神亲切态度和蔼,问一句“小少爷起了想吃点啥”,问水想了想:“不太饿,反正一会儿就要吃午饭,随便喝点粥好了。”
下午问水再去街上逛,没有看见杂耍班的踪迹,不知道是上午已经表演过还是今天休息。这座城不大,溜溜达达走了会儿,问水循着甜香进了一家果子铺挑几样好看的果子,老板用素色木盒子装好系上五彩丝绳捧给问水。
郭老板送的木碗被忘在那个院子里,现在问水想起来觉得有点遗憾。
第二天天色刚亮堂了不久,一行人就套马上路了。
问水坐在车里捧着头天买的果子,挑了挑,拣出酥皮豆馅的吃了一口。酥皮很容易散落,他一个没注意吃完弄的胸口衣襟上全是零落的酥皮渣。离经那个人很爱干净,逼得问水也养成勤打扫善打扫的习惯,此时他放下盒子,兜着衣服挪到棚帘边,掀起帘子才往外抖,拍拍干净再回来。
紫霞闭目养会儿神,也去挑果子吃,看见有个青皮的就想起来道:“过几天二月二踏青节,正好春意萌动的时候,路过扬州不看看晓风青柳就可惜了。”
“扬州最漂亮的是三四月,到处都是新翠的绿,粉嫩的花,晚上月亮的颜色都不一样。”问水坐到紫霞身边,和他抢那个青皮果子,紫霞不屑和一个小孩子争食,直接放手另拣个桔丝饼。问水又看上他的桔丝饼,这次紫霞秉着先下手为强,快速塞到嘴里咬了一口,问水嘟着嘴哼哼,紫霞却得意瞟一眼:“嗯,好吃。”
路上景色渐渐明朗,偶尔会看见出门郊游的轻衫少年,折一支红花或者柳枝编插在纱帽上,和同伴在微醺的暖风里嬉闹,浑然忘却不远北方仍在惨烈胶着的战事。
扬州城那高耸的城门近在眼前,他们要先进城,再换路去城东码头。
问水突然提议说:“好久没来扬州去逛逛嘛。”然后兴奋地拍打着让车夫把马往哪个方向转,上哪条街,停在哪家酒家门口。
“紫霞快来,这家的菜可好吃了。我们上二楼去,还可以看到河道。”话音未落他已经跳下车,熟稔地和迎上来的店伙计打招呼,问过楼上雅座是否有空位,再报了几样菜点上一壶酒。
徐落风对这场景司空见惯,下马嘱咐了手下几句,转头热情地对紫霞做手势:“紫霞道长,请。”
这种地方紫霞也不是没进过。师父准他下山之后他去过不少地方结交不少朋友,可以在乡间草棚中讨一碗井水,也可以在京师高楼上饮一杯葡萄酒。他曾经和少林大师在深林古刹靠草木的根茎充饥,也曾经陪天策府少将军在东都抢一碗秘制熏肉。
在巴陵院中的每一天有鬼医负责调配膳食,吃得清淡但养生,紫霞觉得那几个月可能是他这辈子最不操闲心的日子,只除少许时候要转心思应付问水这个家伙的麻烦事。
“紫霞,你怎么还不进来?”
但看着叶小少爷专门折回来找他,似乎应付麻烦事也不是很麻烦。
大酒楼的上菜速度很快,问水一边给紫霞夹菜介绍菜名做法,一边让他看河道上来往的船只,有空还要给徐落风倒酒,再转头看看其他人吃上没有,整顿饭忙的不亦乐乎。
吃过饭问水又拉着人去半条街外的塔楼,吭哧吭哧爬到最高层,趴在围栏上迎着河风喘气。
“哎,很久都没来了,但一点都没变。”问水指着远远地方,对紫霞说,“你看,那边那座琉璃瓦的房子,的右边,是个医馆,我很小的时候大姐常带我在那里面治病。那个大夫最喜欢小孩子,每次我去都要送我好玩的小东西。”
“原来你从小就是个病秧子。”紫霞倚靠围栏,侧头看他。
“我是娘用命换来的,能活着就很不错了。”问水一手扶在横栏上,一手拨开被风吹到唇角的几根头发,“我长到八、九岁身体才渐渐好起来,但吃药一直不老实,姐说我那么多年都没习惯真是窝囊,哈哈。”他笑得很纯粹,露出上排八颗白白的牙齿。
他又指另外方向:“那边那丛树下面是一座学堂,当年二哥在那里寄读过半年,我忘记是为什么。他跟着一位老师学琴棋,我觉得那位老师弹的琴和山庄里的师傅差不多,而且二哥后来也很少用琴,谁知道三叔怎么想的。”
“说到琴,我所遇见过的真正能弹出让人忘忧琴音的琴师,还是在万花谷。”
“真的?”问水眼睛一亮,转着调子说,“好想去啊,以前也听人说天下三大风雅地,七秀坊,长歌门,和万花谷。七秀坊就在西湖的另一边,有位婶婶是那里出来的,她回去的时候还带我去玩,好多漂亮的大姐姐,穿着云霞一样的轻罗衫,舞动双剑的时候仿佛能开出花来。”
他的小臂交错撑在围栏上,脸上是想着美好回忆的愉悦:“长歌门嘛,师伯带我去过一次,离这儿也不远,但当时有事来去匆忙印象不深,似乎就是一些人围在一所庭院里念诗,怪没意思的。”
“因为你听不懂吗?”紫霞弯着唇角促狭地笑,“人家最初就是以诗词会友而闻名,追求的便是诗载情愁词赋悲喜,俗人才体味不到其中趣味。”
“我就是俗,还是大俗。”问水挺直了,微扬起下巴垂着眼睨视紫霞,后者笑得更开怀,抬头捏住他下巴晃了晃,问水拍掉他的手,调回话题,“就剩下万花谷还没去过了……你知道什么是墨鹰吗?花间哥说会用它接我。”
“嗯,是一种体形巨大的鹰,背可负人,经过训练很听话,会根据主人指示将任何人送到指定地方。”
“在天上飞?”问水整张脸都仿佛亮了。
“是啊。”紫霞偏头,“你还可以让它飞快飞慢,飞高飞低,甚至在空中兜圈,很好玩。”
“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问水抓住他胳膊急不可耐道,“要是花间哥早点说,我那时就直接和他们去万花谷了!”
“别做梦了。”紫霞面带微笑打破他的不切实际,“都到家门口了,再不进去是想让你爹亲自出来接你?”
问水明显抖了抖,缩回手十指交叉靠着横栏:“我没不进去啊,这不是好久没回来想到处都看看嘛。”
“扬州就像你家前面的花庭,走两步就到了,什么时候看不是一样。我想叶二爷不会这么残忍,把你一辈子锁在山庄里不准出门吧。”
“我爹——”问水皱眉顿了下头,“很有可能。”
紫霞失笑:“怎么会?谁家老爹把成年儿子锁家里的,除非他疯了残了或者,是个凶恶的歹徒。”
问水背过身,两手向后抓住围栏上竖立的木条,神情略有些暗淡。他看见一直守在旁边不插话的徐落风,转开视线盯着脚下楠木地板。许久,低声道:“我弄丢了两个人。我没能赶过去阻止二哥参与第二天的大战,虽然事前我偷听到了计划。明知道大姐身体不好,不但没本事帮她劝阻那个人,最后还惹她更伤心。我一个人跑出山庄,谁都没告诉,醒了也不给他们传信……”
他慢慢弯下腰,滑坐下来。他抱住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喃喃道:“我知道我在怕什么了。我想带他们回家,希望大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快乐地在一起,可最后,我差点把自己也丢了。我真没用,爹一定很失望——以前他就对我不抱希望。我老让身边的人操心,还带给他们不幸……”
紫霞止住徐落风伸出来要扶住问水的手,他坐到问水身边,挨着他,揽住他的肩。
问水渐渐靠向紫霞,闭上眼,如羽睫毛微微颤抖,溢出一点点湿润的痕迹。
“我不想杀了他,大姐曾经那么喜欢他,把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我一点也不想让大姐伤心……可是他怎么能那么绝情,权利声望面前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吗?二哥他们,以为敌人在前面,他们都没有看到所谓盟友,兄弟,举起刀……二哥身上有那么多伤,多疼啊……我什么办法都没有,救不了他……”
紫霞蒙住他的眼睛。
“大姐让他收手,让他给囡囡留条后路,他指着姐的鼻子骂她,说她用卑劣手段偷了一个孩子……他还想做天下的主人,姐劝不了他,他疯了,他差点杀了囡囡杀了要走的大姐……我,没办法,我要救大姐,囡囡是我们叶家的孩子他凭什么!我要他死得身败名裂。我不怕他那些手下,我是叶家的少爷,我光明正大敢作敢当,是我杀的你们都来啊,来杀了我报仇……小爷,才不怕……”
紫霞感觉手心里,涌出一股股热流,浸润了他的掌心、指缝,缓缓流淌下来,滑过细嫩的皮肤,滴在衣服上,印出一朵又一朵深色姣丽的花。
问水慢慢转过身,张手搂住紫霞,埋首在他心口上。
“……小爷,不怕……小爷,才不会怕……”
紫霞抚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和暖,仿佛刚刚熨烫过的丝绸:“是的,叶小爷最坚强了,什么都不会怕。”
徐落风已经侧过身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抹了把眼泪。
藏剑山庄早就等候在码头的船,又熬了一个中午,才终于等来回家的小少爷。
问水站在侧舷吹风,听见紫霞的脚步声忙转过头来,眨着眼睛问:“还红吗?”
紫霞低头仔细看了又看,肯定道:“好多了,你应该在多敷一会儿。”
“不行,这一块皮肤都会红的。”问水指了指眼睛周围。
“谁叫你用那么烫的水。”紫霞戳他额头,戳得他后仰了一下:“我以为越热越消得快。”
“嗯,千万别让离经知道。”紫霞靠在舷墙上,挑起眉似笑非笑,“他会一盆滚水从头给你浇下去。”
问水瞪大眼,对着他咬牙切齿:“你要是敢说——”他转了一下眼,“我就去纯阳宫找太虚道长,告诉他你想拆了三清殿——唔,唔。”
紫霞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你跟着花间学坏了!以后不准去万花谷找他。”
问水使劲掰他的手,“唔”个不停。
忽然间,船身微震,船头上有人高声说到:“到了。”
紫霞转头去看,问水趁机摆脱他跑几步到了船头,藏剑山庄曾经辉煌的大门已经翘首可见。
徐落风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首先下船和码头上的人碰拳:“嗯,终于回来了。”
问水从船上跳下来,还在安慰紫霞:“不用怕,你是小爷的朋友,山庄没人会欺负你。”
说着,昂首阔步走上通往山庄的碎石路。
他步履轻快地走到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那里有棵据说两百多年的老槐树,正是新春抽芽的时候,苍劲枝条上星星点点的到处都是脆嫩的树芽。
问水捏了捏衣角,慢慢走过去,对着大门口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人做了个礼,颤巍地说到:“爹,我,我回来了。”
那男人目光稳重地打量他一番,沉声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