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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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耍班的场子打在城东一块空地上，一边插了一张布幌。看这张布幌的成色应该是用过很多年，边沿起毛还有不少清洗不掉的污渍。上面似乎是写着一个字，但既不像楷也不像隶更不是篆，有行书的走笔方式可又不成笔画。紫霞说“也许是某个部族自己的字”，问水听说过有些小部族有自己的文字，甚至有专属于族中女人使用的，但他从没有亲眼见过，听紫霞这般推测，问水更好奇了。
“难道他们是某个山里的部族？还是草原上来的？”
“你看他们的面貌和身材。”紫霞略偏头对问水说，“额头略扁眼为丹凤，鼻梁短鼻头圆，脸颊肉肥身量矮小，大概来自西南某山岭。”
问水视线在那些人脸上巡过去，扭头看了眼紫霞，看了眼徐落风，又摸摸自己的脸。
紫霞胳膊肘撞他一下：“要开场了。”
问水他们到的早位置好，头排正对，视野开阔目标鲜明，往场上搬箱子的男子脚踝上的银质环饰都看得一清二楚。
杂耍班先有两人上场，分立场两端敲锣打响吸引路人注意，圈子渐渐围起来，这两人便抱拳说了几句跑江湖常用的客套话，然后退到旁边。接着来了一个壮汉，手举约莫三丈长手臂粗的笔直竹竿，竹竿一端立在肩头，随着肩抖落至头顶，再一会儿抖落到另一边肩头。
这时走来一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笑颜盈盈。她朝着众人展开手臂，又合拢交叠于前微微躬身，然后直起腰倏然两个后空翻一直翻上开始顶竹竿的壮汉手心。竹竿已经落地，被壮汉抱在胸前。壮汉双手向上托，小姑娘借力腾跃又翻了个筋斗，胳膊后曲勾住竹竿，身体便攀附着摆出各种姿态。热身之后，她蹭蹭攀到距离顶端两尺的地方。壮汉将竹竿稍稍倾斜，再猛力扳正，靠着竹竿的韧性和弹力，小姑娘灵巧的一个翻身纵起三四尺高，落点正好在竹竿顶端。
这个地方更细一些，小姑娘只能单脚站立，她两臂舒展向身体两侧打开，垂睨众人的神色依旧怡然。
壮汉不再扶着竹竿，而是一边小心地仰头望着小姑娘，一边缓缓将竹竿举起。围观众人都屏息凝气，看着他将竹竿逐渐举高，顶端的小姑娘犹如立于平地纹丝不动。最后，竹竿被壮汉顶在了额头，他在下面微微晃动掌握着竹竿的稳定，小姑娘则略曲膝，再一跳，随着一声娇喝，身体犹如翩飞燕子般在空中翻了个圈，再次稳稳落在竹竿顶端。如此几次，越来越快，看得下面的人攥把冷汗心惊肉跳。
小姑娘最后一跳从竿顶直落，在众人咋呼之中足尖啪啪点了两下竹竿，两个筋斗轻巧着地，片刻沉静之后赚来一大片喝彩。
问水放开紫霞的袖子也跟着拍掌，紫霞摸了下刚才一直被他抓着的地方，这种濡湿的感觉，不需要给他补补吗？
接下来杂耍班戏耍了常见的诸如抛接球、顶缸、喷火，穿着镶了颜色鲜艳绣片的衣裳的姑娘小伙上前来行个礼，姑娘走到场子后方，站在一块七尺高两人宽的木板前，展开双臂，而小伙在离她三丈开外站定，蒙上双眼，夹在双手指缝间的八柄闪亮锋利的尖刀一把把朝着姑娘掷去。
有胆小的人惊叫着闭上眼，问水又抓紧紫霞袖子，随着刀出一下一下的拽，把紫霞拖着像打颤似的抖。徐落风想让小少爷适可而止手下留情，紫霞却侧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便止住了念头。
最后上场的还是那个壮汉，他领着两个青年提着一口箱子站到场中央，青年打开箱盖给大家看里面确实空无一物，再合上盖子，壮汉给箱子又罩上一层绣得五彩斑斓的盖布。他绕着青年们和箱子，双手时而交叠胸前时而舒展向上，口中念念有词走了一圈半，从箱子背后翻身而上，重重落在箱顶，两个青年“嘿”“嘿”两声，壮汉随着他们耸动箱子的举动又一个翻身从箱顶跳下落在前方单膝跪地。
正在围观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壮汉反手扯下盖布挥着披上自己的左肩，两个青年依旧提着箱子，缓缓打开了箱盖。
从箱子里，首先飞出一只黑翅蝴蝶，然后是两只三只，成群结队呼呼地从箱子中涌出，它们的翅膀上还闪动着青绿色的斑纹，在升高的艳阳照耀之下，仿佛山间喷薄而出的飞溅着晶莹珍珠的墨泉。
众人惊叹痴迷之中，方才和壮汉搭档表演竹竿技巧的小姑娘，从箱子里施施然站起。翅纹斑斓的蝴蝶停歇在她的发间、肩头、领襟，像是一片片活动的花饰，衬得小姑娘的脸蛋俏皮可爱。
人群中静默片刻，瞬间嘈杂开来。
最开始敲锣的两个汉子再次出场，端着反扣过来的铜锣从围观众人面前走过，他们也不强行索求赏钱，给也好不给也罢，一律都憨实地笑过去。
问水连忙招呼徐落风，抓了一大把铜钱丢到铜锣上，眼睛牢牢盯着那个正从箱子里跳出来的小姑娘。紫霞打趣道：“看上人家了？”
问水横他一眼，继续琢磨空箱子怎么能变出蝴蝶和姑娘。
“障眼法罢了。”紫霞袖着手说，“人家收摊了你还要继续看？”
“箱子只有这么小。”问水比划着，“姑娘刚刚能挤进去，那她刚才是躲在哪儿啊？箱子还一直被悬空提着，就是地上打个洞也爬不进去啊。”“说出来以后还有谁看。”紫霞瞥他，“你家的剑法也不会白白教外人。”
问水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但他还是纠结，一直到晚上睡觉躺床上还在琢磨这个人是怎么进的箱子，那么多蝴蝶飞出去之后，似乎是眨眼间全都不见了又去了哪里。
他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一会儿仿佛看见小姑娘从竹竿顶端跃下瞬间化作千万只蝴蝶，一会儿又好像看见蝴蝶盘旋着在空中排成一道半透明的虹。
就在将要沉到那片虹里去的时候，他倏然惊醒莫名心慌，他似乎听见屋顶上窸窸窣窣吱吱咔咔。
老鼠？窃贼？
他凝神分辨，又只能听见外面更夫敲梆子打更的吆喝，远处人家的狗吠，和屋外风吹过树枝的簌簌声。
问水疑心是自己想多，翻身抱着被子继续睡。
梦里他和穿着五彩绣片裙的小姑娘手牵手跑在清澈透亮的泉水边，草叶间灌木上，千百只蝴蝶翩翩飞舞，打着圈的围绕着他们。
问水咂了咂嘴，鼻子里哼哼，打个喷嚏居然又醒了。
心烦意乱在被子枕头上蹭了蹭，翻身挺起大叫一声：“还要不要人睡觉啊？！”
屋里静默片刻，黑暗中火星一闪，紫霞点亮油灯，瞅着问水浅浅一笑：“不是属猪的吗。”
“你才属——”问水正卯足劲儿瞪他，余光在摇摆灯火堪堪照亮的一片地上，却瞟见一个人影，他抓着被子往身上一裹噌噌缩到床里面，“有人！抓贼子！”
“嘘，全城的人都要被你喊来了。”紫霞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将地上那人抱起来放到椅子上，摆好姿势，闲闲说到，“中原人可不兴半夜偷人。”
他让开身，问水拧眉凝神，终于看清坐在椅子上的居然是杂耍班里的那个小姑娘。
他惊诧地闭不上嘴，心思百转终于憋出一句：“晚上好。”
“好你妹！你这个杀害恩人的凶手！今天我擒不了你总有一天我要把里抓回族里献给山神谢罪！”小姑娘张嘴就喷火一般，明明是娇滴滴的声音却轰得问水喘不上气。
“等，等等啊。”问水迷茫之余裹在被子里扭了扭，“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姑娘娇喝：“你是不是藏剑山庄叶问水？”
“……是。”
“就是你！你杀了我们族的恩人，山神会惩罚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灯火跳跃，小姑娘面上的投影摇曳不定，白日里讨人喜欢的俏嫩小脸此刻却像覆上半张鬼面，眼神都透出几分狰狞。
问水觉得背后发冷，裹着被子又缩了缩，紫霞咳嗽一声说：“小姑娘，其中可能有点误会。”
“绝不可能！我们族人亲眼所见，当时他还自己报了名字——快放开我！”
问水哭丧脸望着她：“没绑你啊。”
“是他！”小姑娘眼神恶狠狠瞪着坐在桌边挑灯芯的紫霞，“要不是他使用了缚术我早抓住你了。”
“贫道可不知道什么缚术。”紫霞放下竹签，支着胳膊托腮道，“你们行走江湖竟然没听说过隔空点穴？”
小姑娘愣了一下，眨眨眼柳眉倒竖：“不管是什么，你卑劣无耻，明明早知道我来了却在我快进了屋了才，那个什么，穴。”
“哎，贫道一向怜香惜玉，太早出手怕姑娘一个失神摔了，伤了这娇嫩漂亮的脸蛋可真是罪过。”
“哎哟！”趁他们说话的时间，问水披着被子从床头翻下来差点崴了脚，他蹦到紫霞背后拖个墩子紧挨着紫霞，然后蜷坐上去，鼻子抵住紫霞的肩，露出眼睛紧张兮兮盯着那个小姑娘，沉声说：“我躲好了，你可以解开她的穴道了。”
紫霞侧开头斜眼看他，他蹭了下鼻子：“困久了身上好难受的。”
“她可是要虏你去祭天。”
“呸，是献给山神，心口插上我们的牛骨刀，身体缚在灵山洞里，这样他的灵魂就永远到不了天上，也就再也不能转世。”
紫霞努嘴：“听见没？”
问水打个颤，瞟了眼紫霞的眼睛：“你不要跑，她就抓不住我。”
“嘿。”紫霞失笑，“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万一我看人家小姑娘报仇心切情有可原动了恻隐之心点了你的穴送给她呢？”
“什么？”问水太震惊以致于身体撞上桌子，力量之大差点撞翻了油灯，他大睁眼盯着紫霞，眼神悲怆哀伤闪动着涟涟泪光，他想说话，嘴皮却微微颤抖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
紫霞一手扶住油灯，偏过头挑着一侧眉毛打量他：“扮过头了。”
“你——”只一个音节，问水抿紧唇似乎极力抑制了片刻，忽然间转过头望着小姑娘，“你还是把我带走吧，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人真心对我了。”
“问水，我刚才就说过你过头了啊——”
“你住嘴！”问水猛然站起来，腿在墩子上撞得生疼，但他全然不顾双手紧抓住被子，喊得有些嘶声，“说什么会陪着我保护我都是骗人的！说好要回来也是骗人的！我一个人去东都，我以为找到了你你就会真的回山庄，但是你把我丢下一个人走了！”
“问水。”紫霞伸手想抓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都看不见吗，不，我听到了！你说了你要把他们都引过去然后一网打尽，我哥，你妻子的弟弟和他们在一起啊，还有那么多人还有你拍着肩喊兄弟的人啊！姐那样求你，她以前从不肯在人前哭的，她抓着我说你疯了！”
“问水！”紫霞抓住他肩膀，“你快醒醒。”
院子里响起嘭嘭开门关门声，还有人使劲敲院门高喊着“小七小七”，问水房间的门被人撞破，徐落风衣衫凌乱冲了进来叫道：“怎么了？小少爷！”
“安静点。”紫霞瞥他一眼，扯着一脸泪水的问水搂进怀里，“乖，我没走只是开个玩笑，你在哪儿我都陪着，真的。”
“你们都在骗我。”问水打了个泪嗝，“哥说过了这一回他会和三叔和好，姐说结束之后要带着囡囡回来，结果你们都没有，都没有——”
有人凑在徐落风身边低声说话，徐落风看一眼椅子上有点傻了的小姑娘，点点头。
紫霞拍抚着问水，声音柔得像春水：“我没骗你，修道的人是不能说谎话的。”他面不改色道，“骗你我就是小狗，汪汪？”
问水吸了吸鼻子：“骗我的都是小狗。”
“对，都是。”
外面疾步过来好几个人，紫霞偏头看去，面孔都熟悉，跟着徐落风手下进来的正是杂耍班里的那个壮汉和表演蒙面掷飞刀的那对男女。
壮汉站在门口扫视一圈，转眼看见了小姑娘急忙走上去：“小七。”
“蒙叔。”小姑娘显然有点发懵，不复起初的盛气凌人，忽而有些慌张地说，“这不是我弄的，他自己突然发疯乱吼乱叫——”
“闭嘴。”壮汉低声斥责她，“族长已经说过是那人自己做错了太多事，山神不会保佑他，也叫我们都不得再额外生事，你怎么总不听。”
小姑娘瞪着好看的丹凤眼：“以前族长也教我们，即使是一滴水的恩情也要报答。他救过族长的命，我，我也不是真要把这个家伙抓回去献给天神，我只是想吓吓他。”在壮汉的注视之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有点委屈地撅着嘴，“谁知道我被那个臭道士抓住了，还——喂，臭道士你快放开我啊，以后我不抓他了不行吗？”
壮汉也看出小姑娘此时姿态不对劲，叹着气装向紫霞：“真是对不住，小七年纪小爱冲动，还望道长宽宏大量不和一个孩子计较，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好了，他们没不要你，天下只有一个聪明懂事逗人开心的叶问水，他们怎么会丢了你？”紫霞清淡地瞟了壮汉一眼，摸摸问水的后颈，贴在他耳边低缓说，“男子有泪不轻弹，你却比姑娘家还爱哭，这可不好，以后没姑娘喜欢你了。”
“不要谁喜欢。”问水哽着鼻音，“反正他们说话都不算话。”
“好，不要他们。天很晚了你也困了，去睡觉好不好？”
徐落风走上前，紫霞微微摇头，拥着疲乏的问水慢慢朝他房间走，边温声道：“还记得那个疯道士吗？‘我要给你的就是你给我的’，你念念这句，会闻到酒香。”
壮汉见他已经走出房间，忙唤他“道长”，紫霞并没有回头，空气微微激荡，谁也没看见从什么地方袭来的一阵风，小姑娘“啪嗒”从椅子上摔下去，跟着痛叫一声爬起来。
壮汉吁了口气：“还不快回去，真是的，老爱惹事。”
小姑娘嘟着嘴揉揉摔疼的肩头，嘟囔：“谁知道他会这样。”
“请稍等。”徐落风斜上来立在门侧，“在下藏剑山庄徐落风，可否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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