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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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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沸散确实很有效,问水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午后才醒。眼皮是打开了,眼神还是虚的,大概晓得有个人半蹲在榻头捏了捏他的脸。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完全清醒,看清面前紫霞的脸,弯着唇角眉眼盈盈。
问水觉得脑袋像泡涨了的馒头,整个充斥着一种模糊的酸胀感,晕沉沉的没有力气。他费了老半天的劲儿,只从嗓子里发出虚弱声音。紫霞俯身在榻沿,凑近他侧耳仔细听了会儿:“壳?克?咔咔?”
是“渴”你这个混蛋!
问水抿了下干得起皱的嘴唇,大吸气吐了个字:“水。”
“哦,口渴了啊,等等。”紫霞去旁边小炉上倒了碗水,拿个小勺子舀一点贴到问水嘴角,“离经说了你暂时还不能喝水,只能润润。”
勺子里的水顺着问水的唇线徐徐流下,他伸出舌头聊胜于无地舔了舔。
趴着的姿势久了也很累,尤其被压着的一边几乎没有知觉,脖子又酸又硬,虽然比不上后脑上逐渐清晰起来的胀痛。
那个疼,一时像有锋利的刀切割着皮肉,一时又像上了一把沉重的夹具,疼一会儿,感觉后脑有一块仿佛消失不见了,落下会把意识都抽离的空空的钝麻。
下午离经过来给他换药,紫霞帮忙将他的头扶得抬起来些,问水哼哼说着脖子难受,紫霞软声说“一会儿给你揉”。
为了固定药布不偏移,布条是从问水鼻梁上过了两圈,他鼻子几乎都被蒙住只能张着嘴呼吸。
离经把药布都取了,清理了伤口,检查一下情况,搅着小药碗里的药膏一层层涂抹,再盖上干净药布,又绕过鼻子绑定。
紫霞放下问水的头依言给他揉脖子,离经收拾东西时候再吩咐:“等会儿可以稍微吃点粥,吃不下也得吃,然后吃药。疼得实在忍不住我可以再给你吃点麻沸散。”问水就等着这句话,正内心欢喜离经又补充道,“但是吃多可能会痴呆,你自己看着办。”
他所谓的“看着办”明明就是已经给你下了决定,问水欲哭无泪哀哀凄凄,一开口满是浓重鼻音:“我,我可以只吃一半吗?”
离经不置可否,端起东西走了。
“其实我还有个办法。”紫霞给他捏了捏肩,“把你打晕。”
问水默然:好好的时候被打了醒来脑袋脖子都会疼,现在这情况就是加倍的啊!还不如就这样昏天暗地的疼着。
“既然你这么难过我给你讲点故事,分散一下注意力。”紫霞摸下巴想了会儿,“纯阳观里有个疯道士,每天都在风雨栈道上问来往行人‘你有酒吗’。你若说有,他便说‘拿来拿来’,你若说没有,他则说‘来拿来拿’。可他其实两手空空,行人问‘拿什么’,他答道‘拿酒’。行人再问‘你身上哪里有酒’,他再答‘你给就有了’。”
过了好半晌,问水怔怔问:“然后呢?”
“完了啊。”
“啊?”问水一副惊愕表情,“你到底想讲什么?”
紫霞“唔”一声:“没想讲什么,随口说说。”他思索片刻,“这样吧,我另外给你讲个大户人家的事。这是当年我和师兄去他家做法事时听来的,真是凄婉悱恻揪人心肠,但凡听闻的人莫不唏嘘感叹世事无常。”他咳嗽一下转转眼,“先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
“紫霞,过来拿粥。”花间在外面喊到,紫霞紧接着应声,低头对问水说:“晚点再讲。”
花间用切片冬麻丹参加小枣熬的粥,米粒煮得很烂,问水一吸溜就直接咽下去了。只是他不太吃得出味道,而且脑袋疼影响食欲,紫霞又哄又劝喂了大半碗。隔两刻钟再给他喂药。
等他收碗去后院洗了回来,问水趴在榻上扭了扭,面色纠结。
“怎么,不舒服?要不要换个姿势,我看侧躺也行,只要不压着伤口。”
问水瞄他一眼,欲言又止。紫霞自顾抓了卷书,坐在窗边就着外面的光默默看了会儿。问水确实忍不住,期期艾艾说:“紫霞,我,我想小解。”
紫霞眼神飘过来,露出“我早知道我就不问”的神情,放下书转过来,伸手从榻下一摸摸出个虎子,另一只手伸进被窝里,在问水裤带上摸摸索索。再把虎子塞进去,摆好位置,挑着眉问:“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要。你转过去不要看。”
问水脸颊泛红,把被子扯上来遮着脸,扭腰略侧着,闭眼探手弄好。紫霞听着蒙在里面的淅淅沥沥的声音,眼望着窗外面暮色,抿紧嘴心里偷偷笑。
好不容易尿完了,问水累得一身汗。
紫霞将虎子拿出来给他掖好被子,出去收拾。问水继续把脸闷在被子里好半天,直到有点喘不上气才把被子扯下去。这一番折腾他觉得后面疼得厉害了些,抬头往后摸了摸,只摸到缠上的药布,在伤口的位置突出来些。又摸了下头发,上半截梳起来在头顶扎了个发髻,下半截则用布条束好垂在颈后。他在脑子里模拟想象了一下造型,觉得似乎还算不错,没有辱没了他堂堂藏剑山庄小少爷的英名,便略心安得在疼痛里挣扎着昏睡了。
睡也睡不安稳。在往后的四五天里每天晚上都要醒来很多次,哪怕是睡着也在小声哼哼,有时候会“姐”“哥”“爹爹”“婶儿”的胡乱叫,有时候是听不清的嘟囔,有时只是纯粹的哽在鼻喉里的嘤嘤哭声。
疼痛并不因为困倦而止歇,反而连绵不断让人无所适从。
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恹恹的没有精神,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紫霞给他说故事都没有什么反应。
见他实在难过,花间在房间里点了几支安神药香,吃的药里也稍微添了点镇静药材。但离经坚持认为用多了毁伤心智,能忍就忍,不能忍自己看着办。
问水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他已经尽量不去想后脑有个伤,尽量听紫霞说话,甚至离经给他换药和扎针的时候,还大着胆子问“骨头放回去没有啊你不要偷偷给我丢了啊”。
又过了两天,疼痛好像稍微缓解了些,差不多每晚能连续安静地睡上两个时辰以上。
最冷的日子已经过去,天气逐渐回暖阳光又变得温和。离经说可以出去晒晒太阳,紫霞便给问水裹紧了袄子扶到外面。
问水恍惚觉得自己被关在小黑屋里好多年,猛然出门窒了口气,有点不适的抬手遮了遮眼,好半晌才缓和过来,由紫霞搀着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再慢慢走到椅边坐下去。
紫霞回屋拿了条薄被折一下盖他身上,摸了摸他额头。他脸色有些苍白,带着病中的倦乏,鼻尖已经可以露出来了,他不用再大张着嘴呼吸。
紫霞想起头两天问水着急问他“流鼻水了怎么办”,他将药布拨开,隔着一块布巾捏他鼻子:“不要擤,离经说可能会造成伤口崩裂,或者里面流血。忍着,我给你擦擦。”
当时问水拧着眉头难过的模样,又可怜又好笑。
“你又在想什么?”问水哼了一声示意他忘记给自己喂食。
紫霞笑得跟这阳光一样,掰了小块小天酥放进他嘴里,问:“好吃吗?”
“嗯。”问水马上就忘记追究他,一边嚼一边说,“是花间哥还是离经做的?以前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你有什么不喜欢的。”紫霞自己吃了手上剩下的,到碗里又拿了个,“离经杀的鸡,煮熟了,挑腿肉剁好。花间找山里猎户买到一小坨鹿肉,也煮熟剁碎。然后嘛,哼哼。”
他故作高深地停住话头,问水抢过小天酥鄙夷道:“总不见得你还插手了。”
“贫道修行之人——”他蓦然顿住,看了眼问水手上的酥糕,神情变得惊异,“糟了,我刚才吃了?”
问水头疼不敢随便动,嘴里重重得“嗯”了一声。
“无量天尊祖师老爷!弟子不是有心破戒的!”紫霞乱喊了一嗓子,偏头盯着问水,“都是你,成天瞎吃瞎喝,把我给带坏了。”
“我?”问水愕然指着自己,“你好意思!”
“要不是你要吃,又不想自己动手,遵从尊老爱幼美德的我怎么会触碰这等荤物?要不是你缠问到底谁做了这个东西我又怎会一时失神吃了下去?所以——”紫霞正襟危坐总结道,“都是你的错。”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物急速划空冲着他侧脑而来,紫霞肩微抬手一扬,一边卷来物入袖一边诧道:“哎呀,背后偷袭是小人,花间兄奈何如此?”
“闭上你的鸟嘴。”花间屋里传出带着些笑的叫骂,“你从小就不受道规戒律跪过多少回,你家祖师早将你归入自流一派。”随后花间撑着窗格探头对问水说,“他小时候老拉他师兄弟垫背,劣迹斑斑,别理他。”
闻言,问水看着紫霞的眼神里更加了一分轻视,紫霞握拳抵住嘴,掩饰性咳嗽一声:“花间,你早些年为了哄你师父高兴,把师叔种的名贵百合扒了,鳞茎撕片,过水拌了一碟水晶百合,后来师叔找你问罪你还不是把离经推出去。”
“胡说。”花间把窗格撑得更开,“是师叔下棋认输把那株百合送我,后来他反悔。但我又赢了他两局,他收下离经传他药学。你少断章取义。”
紫霞拊掌:“我总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心心念将你师弟推出去。以前我就想,做点凉菜哪有必要将整株花都挖了。”他偏身轻撞了下问水,笑得不怀好意,“叶小少爷,你说他是不是深谋远虑老谋深算算无遗策情深义厚?”
“咻——”又是一声破空,紫霞面色不变却旋身挪移半尺,屈指一弹,只听得极其细微的清脆响,待他落定,伸手从石桌上拿起一只小天酥,翻转给问水看。问水初时不知意味,再定睛仔细看了看,才注意到那只酥糕上面插进了一根明晃晃银针。
“瞧,你平时脑袋上被扎了针,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紫霞眯眼一笑,“现在知道为什么鬼医个性恶劣嘴巴恶毒,却少有人寻他麻烦了吧。”
问水咽了口唾沫,问:“那这块酥,还能吃吧?”
从花间房里传来一阵笑,蓦然又止住了,换成几声咳嗽。
“别憋着,会把身体憋坏了。”紫霞调笑一句,将银针取下来,“我去物归原主。”
他捋了把衣襟,一边将袖子里卷着的笔头甩进花间屋中,一边走到书房窗边叩了叩窗格,离经埋头书卷里,只抬手现出指缝间另一支银针。
紫霞“哎”一声:“贫道不会施针暂时也没有拜师念头,鬼医还是收好吧。”
话说完,已将手中银针弹送回离经面前针包上。
他施施然回转,并不知在问水眼里,刚才他一路神情自在,姿态随意,竟平添了几分传说中的仙风道影韵味。
那以后的好多年,问水每每想到这一幕都会脸红心跳,被紫霞嗤笑为“没见过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