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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藏剑山庄过年是很讲究的,在外面的族人总要尽量赶回来,大半个月的时间山庄里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有平时就天天见的也有很多仿佛眼熟但张嘴念不出名字的。可别人好像都认识问水,各个都要和他打招呼叫一声“小少爷这是去哪儿玩”。
      “才不是去玩呢。”叶小爷微皱眉头,“我是去看看今天还有多少船会来。”
      还有人往他怀里塞稀奇玩意儿,问水从来不客气,反正他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兜了一怀的东西再去看船太累赘,他拉住身边的丫鬟让她都送回他屋里,然后一身轻松去码头。
      藏剑码头就在大门外面不远,一路过去都有山庄里的守卫,不用担心会走丢。问水大大咧咧地溜达过去,望一片没有尽头的各色船舶。高高宽敞的是坐人的,略矮吃水深的是送货的,也有小舟从扬州城来,上面是去城里采购的家丁。
      大姐出嫁前不准他单独去码头,因为他五岁的时候就是没人看着掉进湖里差点淹死。叶大小姐吓得花容失色,等问水醒来使劲打他一顿屁股,他刚鬼门关转了一圈又挨打,哭得惊天动地差点喘不上气,叶瑶气头过去又抱着他哄了好半天。
      问水十岁的时候大姐嫁去了洛阳,从此每年要到初二的时候才能回山庄来。问水总觉得身边少个人空了很大一块,第二年他跟爹说他想去大姐那儿过年,被他爹一句“胡闹”喷了满脸口水,再不敢提。四叔倒是给他出了个主意,守岁的时候把大姐做的枕头抱在怀里,再把大姐给他纳的袄子披在身上。他白天在屋里试了试,好像有效果,晚上高高兴兴搂着枕头拖着袄子去大屋里,一边和堂兄妹表姐弟掷骰子玩双陆一边吃果子。
      刚过二更天就困得睁不开眼,脑袋打着鼓点,口水都滴到了枕头上。他身体歪斜靠上旁边人,那人嫌弃地擦他嘴角残渣,扶他侧躺在自己腿边,枕头塞头底下袄子盖身上。快到子时有人摇醒他告诉他“要放炮了”,他咂嘴朦朦胧胧看见顶上是二哥的脸,倏然有点吓醒,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枕着他的腿睡了那么久。
      山居眼睛望着外面,院子里已经有断断续续的爆竹声。问水歉意地揉了揉鼻子,说“哥,我们去放炮”,山居瞟他一眼轻轻揉自己的腿。
      再过两年问水也觉得抱枕头守岁有点小气,而且果子屑和溅出来的羹汤很容易把枕头弄脏,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决定不这么做了。年底他还是去码头看船,可那一年坐船回来的人里,没有二哥。
      那是叶山居第一次没有回庄过年,问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一起守岁,放炮的时候又少了一个人和他抢爆竹,用来点火的香燃尽之后,也再没有人把新点好的一支送到他手上。
      他仔仔细细地想,五岁开始练剑,二哥画了好多小人,摆出入门剑法的姿势,挂在他床头上;六岁第一次参加傩戏,二哥一边抱怨一边认真教他舞蹈,上场以后二哥也总在他旁边提醒;十岁大姐出嫁,他和二哥坐着同一辆车去洛阳,路上他吃坏肚子上吐下泻是二哥一直抱着他,哪怕是吐了他一身也没有把他赶出去;十二岁守岁时候二哥让他枕着腿睡觉,一个多时辰没挪动,腿被压得又痛又麻直到没知觉却半声不吭,十三岁在长安外郊的鹿鸣谷,他贪玩迷路误闯进一个匪窝,是二哥领人端了那个三十多人的匪窝,叱骂他的时候还不忘擦他脸上的灰土。
      就在头一年的上元节,二哥带着他去扬州城,给他买了糖葫芦,买了和傩戏用的类似的鬼面具。他头顶面具牵着二哥的手走在熙熙攘攘的灯会上,到处都是流光溢彩的灯笼,姑娘身着锦绮头簪珠翠,小伙吆三喝四满面红光,成群结队的人们踏节而歌且行且舞。问水左顾右盼只嫌眼睛不够用,二哥停下脚步给他指街口高达十丈的灯轮,近万盏灯簇成一朵巨大的绚丽夺目的花树,照出一个繁华曼丽不夜城。二哥笑靥如掬十分春阳,眉眼弯弯,伸手托住他下巴:“闭上你的嘴,真难看。”
      那一刻,他以为他是在梦里。
      回去的路他趴在二哥背上,是真的要睡着了,迷糊里似乎听见山居说“你再这么吃下去以后没人背得动你”。摇船的船夫也去看灯了,他们没有回山庄。涌进扬州的人太多几乎每家客栈都住满,好在山居提前订了一间房,兄弟俩睡一张床。问水晚上口渴醒来,山居摸了摸桌上的水壶,已经冷了,披了外袍去灶房里倒来温热的水。
      外面的喧哗都歇止,问水窃窃问:“哥,明天还看灯吗?”
      “明天得回去。”
      “哦。”问水有点意犹未尽的遗憾,“那明年还来吗?”
      “看吧,如果没别的事。你可以自己来啊,都快是大人了。”
      “但是一个人怪没趣的。”
      “找个人陪你不就行了。”
      问水沉默了会儿:“他们都不会像姐和哥一样牵着我,这么多人,会丢的。”
      “那你就找个会牵住你的人——哎,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快睡吧。”
      问水觉得他的前半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中间一句可以当做没听见。
      第二年二哥没有带他去看灯,不知道是因为有了什么事,他也没有找到能主动牵他的人。
      这种人可能找不到吧。问水心想,而且我要做大人了,不能总让人牵着了。
      再一年的夏天,山居回来了,和叶家三爷大吵了一架。
      问水扒着门板小心偷听,冷不丁山居从里面开门,他一头摔进二哥怀里。
      山居的脸色很难看,那是一种愤怒到极致后的平静,吓得问水打哆嗦。
      房间里又传来叶三爷怒吼:“滚,滚出山庄以后就别回来!”
      山居垂眼睨问水一眼,眼神冷厉如刀一般,然后推开他,径直走出了自小生长的院子。
      问水不敢这个时候去触三叔的火头,悄悄找到院里的人打听,只听说二哥要去一个叫做恶人谷的地方。
      这个地方问水知道,里面住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比如晚上会吃小孩脑子的黑鸦,比如喜欢做毒药闹人的坏老头,还有看起来很漂亮却爱好吸血的大姐姐。
      二哥为什么会去这么可怕的地方?问水想不通,决定亲自去问问。
      “何为善?何为恶?”山居却只说了这么两句,之后递给问水一把剑,“本想你及冠时给你铸一把更好的剑,但不知有没有机会。这把萦风送你,以后,自己多用功。”
      “哥,你……真的要走吗?”
      山居没有回答他,像小时候一样捏了下他的耳朵:“有机会带你去看长安的灯。”
      问水有些难过,大姐离开了,二哥也要离开了,他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人要走出山庄,走出他生活的视野中。
      他默默地送山居到码头,看着他上船。
      风扬起山居的衣袂,吹动他额边鬓角散松的碎发。问水吸了下鼻子,握着剑大声说:“你刚刚说的,一定要记得!骗我的是小狗!”
      山居朝他抿唇一笑。
      问水觉得鼻腔里又酸又涩,仿佛灌了太多的水,他使劲地揉,却止不住那些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一滴滴砸在金丝线绣着卷草花的前襟上,印出朵朵斑驳。
      “小少爷快回去吧,要下雨了。”有人在旁边提醒他,问水一时痴愣想不起应该往哪里走。
      有人牵住了他的手,温温和和地在他耳边说:“叶小少爷,只叫你趴着试试怎么就睡着了。”
      问水闻声慢慢睁开眼,紫霞半蹲在他面前笑得和蔼:“离经说枕头不能太高,现在这个怎样?他给你做了个药枕,我感觉有点硬在下面垫了棉。”
      “紫霞道长。”问水哑声唤他。
      紫霞揉了下他的额角,牵着他的手指捏了捏他掌心:“别怕,花间拍胸口保证万无一失,虽然他在某些事上磨磨蹭蹭让人揪心,但这方面是可以信的。一会儿你吃点麻沸散,渐渐就会睡着,再醒来一切都好了。”
      “紫霞,帮我把这个炉子提进去。”花间在外面喊,“别把上面的锅打翻了。”
      “你就不能自己提吗。”紫霞说着牢骚话还是起身走出去,“放哪儿?”
      “靠近头的地方,隔上两三尺。”
      问水翻身坐起来,低头左右看了看。
      他平日睡的床一大早就被推到了房间最里面,挨着窗放了这张专门定做的高脚榻,木条打框架,藤条织底缠足,轻便结实。比屋里睡觉的床榻要高不少,又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主要是为了方便离经他们操作。
      跟着紫霞进来的是离经,手上握着把小刀对问水说:“趴下。”
      问水瞧着那泛着银光的刀刃眼皮一跳,当下抱住双肩惊惧道:“你要干嘛?!”
      “剃,头,发。”
      “什么!”问水快速换姿势,抱头捂着脑袋,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得了你们俩。”紫霞放好炉子靠过来,“不把你后面的头发剃掉一点,待会儿划开了,头发被带进去很麻烦。”
      “有个人把头发都扒开就行了啊。”问水誓死捍卫自己的头发,“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剃就剃掉!小爷我的形象往哪儿放!”
      “哎哟,只剃要下刀的那一块,束发的时候把下面的一片梳上去遮住,完全无损你的美貌。乖,快趴下。”
      问水听了他介绍脑中瞬间浮闪曾经见过的所谓癞子头,比剃光了更惊悚,不由得声音都颤抖起来:“说得轻巧,给你剃一块啊!”
      “我又不用砸开脑袋救命。”紫霞说得理所当然,“况且头发长很快的,冬天过完就遮住了。”
      “我不信。”问水垂死挣扎,余光瞟见离经右手捏着刀柄左手两根指头从刀背上抹过去,小刀侧翻慢慢挨近左手,左拇指在刀身上一弹,铮的一声过后竟然还似乎有袅袅回响。
      问水差点大叫起来。
      离经平淡冷静对紫霞说:“按住他。”
      问水还想要抗争一下,紫霞伸指在他身上点了两下,顿时觉得身体有点发软使不上力气,只有嘴还能活动自如,他呆了片刻热泪盈眶:“无耻,卑鄙,下流,居然对柔弱无依的小爷我点穴——你居然会点穴都不告诉我,嘤嘤。”
      “在万花谷弟子面前,贫道怎好班门弄斧,当然要尽量低调。”紫霞毫不脸红的说,一边扶着问水翻个身,像往砧板上摆弄待宰的鱼,“离经,你看这个角度合不合适?”
      离经略挑眉审视片刻,点头道:“将就吧。”
      紫霞再在问水脸上拍两下:“男子汉大丈夫,勇敢点。”他解散问水发髻,梳理了一下,抬起头示意已经准备好,“离经,下刀吧。”
      问水还在拖长了声音“呜呜呜”:“你们这些坏蛋,之前没说要剃头的,太突然了,人家脆弱的心灵受到摧残了,啊——”
      “再叫我就把刀插进你的脑袋里,而且马上转身走人。”离经低声说完,很满意问水只能发出压抑住的呜咽声。
      花间端碗煎好的药进屋,转到问水的头边刚想叫他吃药,蓦然看见他泪眼汪汪有气无力模样,再抬头就见离经慢慢擦着刀,紫霞专心致志捡起剃下的每一根头发,用丝帕包好放到枕头下面,说到:“好了,这样它们就还没有离开你。”
      考虑了一下,花间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扶起问水说:“来,把麻沸散吃了。”
      “花间哥。”问水抽了口气,“苦吗?吃了能再吃个杂糖果子吗?”
      “哒”的一声,离经把小刀扔进木盘里,紫霞莞尔道:“你们忙,我先出去了。”说着人就走到了门口,探头接着一句,“有事再叫我。”人溜出去,门被带上。
      问水盯着碗吁口气,认命般咕噜两下就把药吃完,趴回榻上一副“随你们玩儿小爷躺尸了”的样子。
      花间忍不住失笑,看了眼离经。后者在水盆里洗了手,轻轻摆弄小炉上陶锅里煮着的一干器具。
      一刻钟之后,麻沸散完全起效,问水真的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这样的形容还是有些偏差,他并不是全然失陷在一片迷茫混沌中,隐隐的,似乎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后脑上也有一点点触感。但是太过飘忽,让人很难辨认是真实存在还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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