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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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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树已经谢个彻底,褐色树干上还缠着夏日萌发的不知名藤蔓的干枯遗骸,显得萧瑟而寂寞。
离经并没有等花间完全走到廊下便说到:“我要将时间提前,多拖一天多伤一分。”
花间怔了片刻,垂眼道:“我不应该问他的。”
“迟早会发生,跟你问不问关系不大。”离经看了眼闲闲倚在门框上的紫霞,“等他这次醒了,调养一下,在元正前。”
花间低头想了会儿:“东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只缺一味药,明天我再去城里问问到没有,没到的话我就去成都找他们要。”
“找谁?你那些正气凛然的朋友?”离经突然摆出近来少有的嘲讽神态,他慢慢向花间靠近,在他身边微侧头,斜着眼光看他,“记得千万别说是鬼医所需,不然将你撵出割袍断义,朗朗白日下的,花间少侠的脸该往哪儿搁?”
花间但觉背心仿佛针刺,一股寒意霎时间抓紧了他的心尖,撕扯着让他难以呼吸。
而离经仿佛并无察觉,转开视线垂下,左手指捏着右衣袖口捻了捻,近乎冷酷无情地接道:“谁叫你有这么个正恶不分忠奸不辨的师弟,向来与世无争的师父都险些他被害了性命。”他轻哼,“早知道当初就应该让他自生自灭。”
“离经。”紫霞跨出门,展开手上的湿巾抖几下对折,捋着边,和缓说道,“里面人还没醒呢两个大夫先闹起来,你让那个还担心自己脑袋会不会缺一块的家伙情何以堪。”
离经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又换回了那副平淡面孔,静静地朝书房走过去。
紫霞拍了拍花间,花间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但我看你脸色怪吓人的,哎,我可不要同时看顾两个病人。”
“那些话……是我说过的。”花间笑得十分苦涩难看。他以为能够忘记却偏生个个都记在骨头里,一点提醒就如燎原火,烧光表面的皮相伪装将那场决裂从骨肉中揪出来,落下一片的鲜血淋漓。
他记得那时候落星湖边正盛开着星辰一般的粉白色的花,油绿的花叶在微风里徐徐荡漾,一群野鸭扑腾着跃进湖水里,水花搅乱涟漪,碎金般的波光熠熠闪烁,令人炫目。
但在距离这些不远处的房间里,花间怒不可遏横眉指着离经,切齿痛骂:“你怎么这般正恶不分?!你可知你所医治的是些什么人,欺辱老弱鱼肉乡里,为非作歹祸乱朝野。你治好他们中的一个人,就是给这个天下增添更多灾祸。你知不知道你医好的那个青鲨帮叶氏,上月抢亲不成屠杀了无辜人家共二十三口!你忘记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了吗?!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带你回谷,就该让你自生自灭!”
离经站在书案后面,冷冷注视花间指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很久才哼笑一声:“我为人治病,与这人品行有何相干。难道大夫出诊前要先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查个遍?那些官府衙门,对了,还有你们这些君子大侠们,原来竟是靠着阎王爷的兴趣清理败类的吗?”
“你,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就算你是万花谷百年以来最得天赋最有潜质的医者,也不可如此恣意妄行。”
“妄行?啊我想起来了。”离经微扬头神情讥诮,“那位什么公子的,远方表舅,真是对不住,我瞧不起他的腹胀之症让他白受了大半月的罪。还有什么帮主的宠妾,我也瞧不起她落胎之后的病弱不起。好像都是结盟了的名门正派吧,所以你便来指责我不辨善恶?”
“离经!”花间一掌拍着书案,案上书卷哗啦塌了一半,“医者,不论富贵贫贱,但医者也需知好歹——”
“师哥所谓的好歹,就像是只准给浩气盟的壮士熬姜汤,不准为恶人谷的歹人治风寒么?真是可笑。”
“可笑是你,行事单凭喜好一意孤行,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你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会自食恶果!”
“你所竭力维护的正义里面,又有多少肮脏龌蹉?!”离经冷笑,“花间,你可以视而不见做浩然正气的花间,我却为何不可凭心而行做我自己的离经!”他拂袖背转身去,“你还是快去找你的正义同盟们,看他们怎样与天同齐。”
花间捏紧拳头,骨头相错咔咔作响:“师弟,你忘记你这次你是怎样引狼入室,险险令师父沦入不幸了吗?我本以为你会有所悔改——”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没想到你竟然依旧故我。离经,你不觉得你已经偏执成魔了吗?”
“师哥,你也不遑多让。”
花间忽而怆然一笑:“哈,果然同门同源。”他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离经,师哥无能劝说不了你,望你好自为之。从今以后,你我便是陌路。”
说罢,花间从腰间摘下一只藕色荷包,指头在上面似花非花的纹样上摩挲片刻,轻轻一抛,荷包落在了散乱的书卷上。
他走出房间,午后美好日光洒落一肩暖烘烘的温度,他却觉得心里,透凉。
花间穿过落星湖畔的花丛,草叶擦过他的衣袂,沙沙作响,粉白的花和黛色衣料上的银丝绣纹路交相辉映。
他还记得他和师父从长安回来的路上,经过一间茶铺,一个瘦小虚弱的孩子蜷缩在又脏又乱的柴堆边冷得瑟瑟发抖。那孩子竭尽所能的想将自己团起来以抵挡寒冷,但茶铺老板走过来踢他,骂他“肮脏的小畜生”,他抿紧嘴一言不发,只是一边抱住头一边往柴堆的缝隙中躲避。
花间拉了拉师父的衣袖,师父看着那个小孩,后者抬起头朝他们望过来。
仿佛晨曦中的湖水一般的眸子,有种说不出的灵性和倔强。
后来,他们将他带回万花谷。花间的师父为他洗了澡换了衣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摇头。
“那就叫离经吧。你的人生虽已偏离正道,但望你以后能否极泰来。”
离经总是闷闷的不愿说话,花间完成了师父交代的功课就牵着他去万花谷每个地方,指着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告诉他叫什么,当然其中有许多是自己胡编的。渐渐的离经会叫他师哥,会主动拉住他的手说“师哥我们去落星湖看花”。
师父有事外出的时候,花间就和离经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并头躺着,脸贴着脸说悄悄话。
花间每天早晨要扎一个半时辰的马步,离经有模有样地学,往往不到一盏茶就摇摇晃晃栽倒,花间不能去扶他,只有嘴上问他“摔疼没有”。离经一边摇头一边爬起来,掏出小手巾踮起脚尖给花间擦汗。
下午花间和众多的万花谷弟子一起念书写字,离经年纪还小,可他老老实实坐在花间旁边,看竹简上看不懂的符号,和花间一起听老师讲解,再一起摇头晃脑跟着读。读一会儿有点困了,身体软软的缩了一半在书案底下,花间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让他打个盹儿。
大家都知道花间有个比亲弟弟还亲近的师弟,有时有调皮的弟子捉弄离经,把他的木屐挂在高高的树杈上,或者往他的后领塞一只小青蛙。离经总是不哭不闹,他够不着树杈就光着脚回住所,花间下课回来看见了,牵着他的手去找那颗树,教他怎么样爬上去。
夏天的夜里,两个人坐在李子树上,一边数叶缝间闪烁的星星,一边吃李子。李子吃多了伤脾胃,两人轮流拉肚子,一起晕头晕脑听师父的训斥。
大概是那个时候离经决定修习医道。
一年两年过去,三五年过去。
离经过生日的时候可以吃下一碗馄饨,花间替他数完数,摸摸他的头:“走,我们去落星湖打鸭子。”
花间修习武道,手上被磨出许多水泡还有红肿。离经找着书上的方子偷偷配药,磨粉调膏,做好了先抹在自己手上。有时候配错了,弄得整只手都肿起来又红又痒,花间笑他“小猪蹄子一样”,一面缠着师叔做解药。离经有些沮丧,花间抚他胳膊安慰他。有时候他调出了很好的药膏,花间天天练功回来就涂一点。
万花谷花多草多蚊虫多,离经捡着看书的间隙,化了很长时间做了个荷包,里面塞满了可以驱虫醒脑的草药,在花间生日的时候,悄悄放在他的枕头下面。
再后来离经的学识很快超越了他的医学师父,已经很少有人能再教给他什么,他就自己去书馆翻阅万花谷收集的各类药典医书。
他越来越少说话,除了花间越来越少与人接触,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整天都呆在书馆里。
他的性情也愈发冷淡冷漠。
花间忧心他这种仿佛中了魔咒一般的痴迷,他问师父是否有办法让离经回归正常,师父捻着胡须反问他“何谓正常”:“离经叛道,本就走的非正统之路。”
师父依旧时不时地出谷去,有时带着花间有时带着离经,偶尔带上两人。花间出去会认识一些朋友,离经出去会辨识更多病症。
他十岁的时候见到一个老妇人腹鼓如孕,想起某卷医书上的记载,希望师父说动那家人允许他剖腹取瘤。那家人吓坏了“划开肚子还怎么能活”,坚持不肯。离经那时候就想,一定要让自己有很强大的名声,才会有人求自己去看病,才会自己想采用什么方法的时候没有人阻拦。
他做到了。师父给了他自由,他挑选自己的病人,挑剔感兴趣的病症。他的眼里心里,只放得下别人解决不了的疑症难症,除此之外大约放一个师哥就够了。
花间却觉得这个唯一的师弟好像连自己都看不进眼里,真是无可奈何。此时花间已经结交了不少朋友,最开始总是谈话投机兴趣相交,后来他的朋友中渐渐“正道”占了上风。他和他们一起探索何谓正何谓邪,一起见证恶霸如何抢杀掳掠,一起追查歹人的踪迹,再将剿灭匪徒的所得救济给贫苦的人。
他的武器是墨笔,于是大家称呼他墨侠。江湖上逐渐流传出墨侠花间的事迹,夸赞他心思敏捷身手不凡,更除恶济贫侠骨仁心。然后就有名门正派邀请他,共商所谓的铲奸除恶大计。
初时他有些忐忑。万花谷本并不涉足江湖事务,他用个人的名义所做的事情,往往有人会归结到万花谷头上,这样是压力也是负担。他师父却是一向的放任态度,只告诉他“有时候要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快乐”。
至少这时候的他是快乐的。他是真切地认为善恶不可共存,大恶之人必怀恶心,若不铲除只会继续为害作恶增添更多伤痛。他坚定自己的认识是对的,自己现在的行为也是对的。
只有知道离经为某个有劣迹的人诊病时,才透露出隐隐的纠结。
治病救人是医者本职,那他是否应该区别“善”的病人和“恶”的病人?万花谷的医道只遵循“医者仁心”,师弟的作为并没有违背此道,可他被称作“阎王也要绕道”的大夫,他所治好的病人再作恶是否也是他所造就的罪孽?
花间的困惑在遇到鹤翔山庄的于少主之后,仿佛引刃而解。
于在良有一副颇为俊朗的外貌,为人和气慷慨处处以义为先,他的眼神里总是透露出一种坚毅镇定。他说:“恶之所以为恶,因为它就像墙角的阴影,永远不能像善一样暴露于阳光下,不论它转化怎样外形,本质不会更换。而助恶之人,则是在将自己逐渐溶入阴影之中,无可挽回。”
花间想着离经,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师弟,小时候会在他手上蹭脸的师弟,可能正要陷入到他伸手不及的黑暗中去。他蓦然心慌失措起来。
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外出的师父被清风寨抢掳囚禁的消息。
他们的师父因为个性懒散,在医武两道的修行上都是成绩平平,这次历劫伤筋断骨伤了元气,被救回谷中之后即便有鬼医徒弟贴身照料也还是调养了很长时间。期间,他身体状况有所好转的时候,离经去了恶人谷。据说雪魔堂主陶寒亭的一个手下,得了不知名的眼疾。
花间气极怒极,待离经一回到落星湖便去质问指责。
最终,两人殊途陌路。
花间掷回了离经专为他做的荷包,离经垂眼看着,唇角紧抿如若冷冷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