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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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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扎了两天针,离经终于说可以恢复到三天扎一次,问水从床上一跃而起,穿过因为前晚下了雨而淌着水的院子,跑到紫霞房间的窗前,扶着窗框欢喜雀跃地说:“紫霞道长,我们可以去镇上了。”
紫霞抬起头:“你是被抓起来的野鸡吗?”
“啊?”
“两天不放就浑身发痒。”
问水撇了撇嘴:“我都快半个月没出门了,郭老头说好给我做的杂糖我也一直没去拿。”
“这句才是重点吧。”
紫霞起身整理衣冠,问水摸进他屋里规矩地坐在一旁等他。
“你们这道冠得用多少时间才能做好一顶啊?”
“熟能生巧。”紫霞将发髻重新梳理一遍,拿起道冠对准发髻摆正,插上发簪。
问水眼睛四处瞟了一圈,落在床头:“紫霞道长,那是你的佩剑?”
紫霞顺着他手指方向看了眼:“嗯。”
“我可以,看看吗?”
“随便看。”
问水觉得紫霞真是太好说话了,欢快地走过去握起剑鞘,仔细端详。
剑柄和剑鞘都是用花梨木削磨而成,涂以连云黛色漆,护手部分包铜形似花苞,正中嵌阴阳双鱼,柄头铜饰则刻出卷云,剑鞘的两端分别镶有如凤回头般的镂空铜片,中间两片扣环系了沙鱼革制的剑带,并装饰了一段藕色吊穗。
“这剑叫什么?”
“七星流云剑。”紫霞示意问水将剑身抽出一截,在肩部朝下寸余处捏指弹了下。问水定睛看去,那地方镌刻着七星图案,在七星末尾靠近肩部则凿了一片卷云。
“做工真细。”问水眯着眼赞叹,他将剑身完全抽出,剑头平抬在手背上,对着窗外的亮光微微调整角度端视剑面剑刃以及中间的凹槽,“用百炼千折法铸的吧,二哥也喜欢用这种铸法。”
他仿佛是回到山庄的铸剑池边,三叔就站在旁边考核他的鉴剑常识。
“一锤一锤按着点的打下去,就像把铸剑人的灵魂也打进了剑身,做好后的剑就会特别有灵性,还跟我说什么如果剑主亡了剑也会流泪陪葬,真会唬人。”他把紫霞的剑慢慢收进剑鞘里,听着那一声绵长的苍龙归渊般的啸鸣,“难怪他给我打的剑总是伤到我,肯定是锤击的时候把他平日里的嫌弃都添进去了。”
问水双手恭敬端剑,还给紫霞。
紫霞接过去随便地又放在床头,转身拍了拍问水肩膀:“你想太多了,就像这把剑——”他偏了下头,“他的上一个主人是死在女人床上的,而且是花街里的女人。”紫霞凑近他,勾着唇角低声说,“难道它的铸造者是把鳏夫的意念灌注进去了吗?”
看着问水睁大的眼睛,紫霞笑出来:“走吧,还能赶上午饭。”
“哦。”问水跟着他的脚步出来,走出了快一里地突然说,“把那两个人留着好吗?我眼皮跳得乱,你说会不会等我们回去之后,发现他俩两败俱伤啊?”
“嗯,还尸陈大堂呢。”紫霞瞥他一眼,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你说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啊,脑袋就这么点大,不累吗?”
“什么叫‘就这么点’,我的直觉很准的。”
“嗯嗯。”紫霞敷衍地应声,“那你能预测一下什么时候下雪吗?”
“巴陵这么暖和怎么会下雪。”
“说不定哟。”紫霞微摇头,“县志里记载过,三四年前间断下了两场雪,一场下得太大前后的霜冻也特别厉害,过冬的庄稼都被冻死了。”
问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紫霞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被问水拍开:“别总是揉,会长不高的。”
紫霞笑了声:“谁说的?”
“小时候每个见到我的都爱摸我头,结果我是兄弟里面最矮的!”问水义愤填膺地小声嚷嚷,“离经就不会摸,所以你不知道,我觉得我这几个月长得特别快。”
“何以见得?你量过?”
“县镇门口的牌坊都是有规制的对吧?”等紫霞点了头,问水接道,“我第一次去镇上就比过了,比我,嗯,撞破头以前高了好多,肯定是因为我昏睡的时候没人摸过。”
问水如此笃定地下结论,紫霞反而有点笑不出来。他难得正经了脸色,不过因为他柳眉星目气质柔和,唇边又习惯缀一点似有似无的弧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严肃刻板。
问水带着紫霞去了常去的制衣铺,取得几天前离经来定做的冬衣,又问紫霞:“你要不要也在这儿做几件?”趁老板转身的时候贴在道长耳边悄悄说,“有优惠哦,我上次和离经来老板就少收了我半两银子。”
他有些自鸣得意:“离经说什么‘不管家不知油盐贵’,我觉得我比他会省钱多了。”
“小兄弟,你们定的都在这儿了。”
问水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紫霞:“哎,你要不要?”
“暂时不用。”紫霞帮他把衣服都包起来,“再冷些我也受得住。”
“没关系,吃穿上面的钱最不能省了。离经还有笔寄卖药材的钱,我一会儿要去收,正好给你定衣服用。”
“是真的不用。”紫霞摆摆手,“华山比这儿冷多了,我也最多添一件袄子。”
见他坚持,问水也不好再一头热,一边和老板道别抱着衣服走出店,一边叮嘱:“那你要的时候千万要说啊一件袄子,离经还是给得出的。”
叶小少爷根本不和离经客气,将他的钱财安排得理所当然的行为,也不知道是平时被欺凌得太狠的报复,还是因为过去就没在意过这些的真性情。
不管怎么说,果真是富贵大家出来的少爷,虽然跟了离经住在这种僻静地方,但用度上还是没有受过苦——说起来离经也不是个会让自己吃苦的人。
两人在镇子里吃了午饭,带上定做的衣服收回的药钱,以及郭老板店里的杂糖,慢悠悠往回走。
路尾一家杂货铺门口,三两个媳妇在挑一个游商担子里的胭脂,顺便聊聊天。
穿黎草色衣裳的媳妇说:“大兄弟你这次的成色真没上次好,还说什么京师来的货,可别欺负我们这些乡下地方的人。”
那游商辩解道:“哎哟大婶子诶,外面什么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处都是乱的,这京师好不容易收回来了,但当初抢的抢烧的烧,有名的那些作坊也没留几个,交通不好材料又缺,这些还算是老儿我手快,跟别人眼皮底下抢来的。”
另一个头上裹着巾子的媳妇说:“啧,你说这做主天下的也得不了安生,怎么着就突然被掀下了床,现在都还没回去的吧?”
游商摆手:“老儿是个靠脚力捡点小钱过活的,上面怎么变管不着,只要能唬饱肚子,婶子们说是不是。”
“哎,可不是,我们这些小人小户——”
几个媳妇继续埋头挑胭脂,游商继续推销担子上的货。
问水沉默不语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紫霞:“京师怎么了?”
紫霞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拍了下问水的后背:“有点乱子。”
“什么乱子连城都丢了?”他忽然有点焦急起来,抓着紫霞的胳膊问,“那东都呢?你这次出去有没有听说东都的消息?我大姐,大姐还在——”
紫霞思忖着应该挑些什么样的情况说,问水又急切道:“不会的,姐夫虽然讨人厌,但他好歹是大姐的夫婿,出了事不会放大姐不管的,况且大姐也不是个会坐等的人。”他仿佛自我安慰,一个人念念叨叨,“还有整个藏剑山庄给她撑腰呢,大不了丢了那个男人回山庄,我姐那么好的人,还愁找不到好人家么。”
他似乎是想开了,脸上重又浮现出一些开朗神情,问水摸了摸紫霞胳膊上刚才被他掐过的地方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一急起来就没轻没重。”
“没事,我皮糙肉厚。”紫霞抓住他的手,只感到一片冰凉寒意,他握紧了些,和蔼笑着,“天气是冷了,站这么会儿就发凉,走快点就暖和了。”
问水应了一声,被他拉着在满是枯草败叶的乡间小路上快步走了起来。
“紫霞道长。”问水垂头小声的唤他,紫霞转过脸看着他。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觉得,心里有点闷。”他停下脚,紫霞随之也停下来,他低低的声音继续说到,“还有点酸……真奇怪,以前下雨前不这样的……”
这天虽然有些阴沉,但并没有很多的云。
紫霞微微侧低头,看着他的脸色,刚吃完饭时呛出来的一点红都没有了,透着些青白。
“是你的睫毛上粘着东西了,来,我给你擦擦。”
紫霞退到他身边,将手从他脑后绕过去,盖住他的眼睛,微长的睫毛扫着他手掌的皮肤,有些麻痒。
“流一点眼泪把那个东西冲走,就不会难过了。”
“是吗?”问水带着鼻音问。
“我师兄也没有骗过我。”
两人回到一切如常的院子,问水显而易见地舒了口气:“还好没有打起来。”
“你们回来的时间晚了点。”花间坐在红豆树下理一盘连翘。
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大半,露出苍褐的枝条,和余下的干枯了的果荚,显得萧索寂寥。
“还不是这个家伙。”紫霞瞥了问水一眼,“一路走一路东瞅西看,路过几户人家还进去和人打招呼,要不是我提醒他还会留在别人家里吃晚饭。”
“胡说。”问水撞他,“都是他们叫住我,我不好意思就那么埋头走过去,才应声的。”
“是是。”紫霞掂了掂包裹,“这些放哪儿?”
“先丢我屋里吧。”问水蹲到花间身边,把手上叶子包着的东西摊给他看,“郭老头的果子,你吃吧。”
“你这对待不对吧。”紫霞一边推门一边扭头说,“刚才路上我要了几次你都不给,你心里怎么只有你花间哥啊。”
问水冲他皱着鼻子哼哼:“刚到手就给你吃了一半你还要!花间哥天天吃药,嘴里一定苦死了,来,这些都给你。”
花间笑了笑:“我不爱这些,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跟你说,吃了药马上吃几个,不爱吃也会喜欢的。”问水拈了一个丢进嘴里,啜地啧啧作响,“真的,我刚来吃药那会儿,还没人给我这东西。你知道吗,那药太苦了,每次都要喝一整壶的水漱口——”
“问水。”离经站在书房外的廊上喊他,“回来了就快去烧水,杂糖能当饭吃吗?”
问水打个激灵,背着离经做个鬼脸,把果子包好塞进花间手里,蹦起来去灶房烧水了。
紫霞从问水房间里出来,提着那个装衣服的包裹朝离经晃了下:“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是你来收拾比较靠谱。”他往离经的房间走,“给你丢床上了啊。”
问水这天经历丰富,晚饭后帮离经分拣了会儿药材,就困倦地去睡了。
一更天还没过,紫霞敲了敲小药房的门,离经开门的时候看见他端着和颜悦色的脸:“离经大夫,麻烦你过来一下。”
他说完,转身步向花间的房间,离经没动,紫霞又转头说:“关于问水的事,我想你最好来一下。”
离经抿了下嘴唇,跟了过去。
花间依旧坐在床上看书,紫霞掸了掸衣服,也上床盘腿坐下,给离经还留了个位置。
离经没上来,站在床边看着没有被油灯照亮的晦暗的某一处。
紫霞也不绕圈子,开口便说:“今天在镇子里,问水听到了京师出乱的事。”
花间略惊诧地看他,他摇摇头:“好像没有想起什么,但情绪上还是有触动,哭了一场。”
“我查了些古籍。”离经平淡说。虽然巴陵并没有出名的医馆和医药世家,但也有一些外面少见的私藏典籍。离经还有条查阅资料的暗线,不管他走到哪里,想要的书都能从暗线得到——这算是当年他救了隐元会一位长老后获得的报答之一。
他走到屋子中间的那张桌子边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后脑的淤块最好是尽快取出来。”
“危险太大了。”花间说到,“要开骨,这里的条件不够。”
“材料用具都可以再准备,没什么难的。”离经顿了下,“不然我估计不久之后他可能会失明、失聪,或者两者都有。”
紫霞看了眼花间,再转头看着阴影里的离经:“会这么严重吗?”
“你不觉得他最近看远点的东西会眯着眼,叫他的时候反应也不比从前。”
“我倒是……真没看出来。”紫霞吁出一口气,“不愧是鬼医,再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离经并不在意他的褒奖:“开骨的风险确实大,我需要帮手。”
紫霞立刻摊开手,笑道:“我可以做护法,给你们念念《常清静经》。”
“不必。”离经立身而起,微斜眼,余光瞥着花间,“这种医治方法可能要持续很久,体力不足便无法继续。不行的话,就让他瞎了吧。”
“哎,不要这么轻易就给小孩子定了终生啊。”紫霞拍了下腿,“花间,眼瞅着年关将至,翻过去就是万物复苏,我觉得你的伤也该好了。”
花间低下头,过了会儿抬起来,略笑着说到:“是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