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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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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挑了几卷竹简放在床上的案几上,一边看,一边时不时在另一片竹片上写点东西。紫霞靠着案边瞄了几眼,说:“我去了京师。”
花间停笔看着他,紫霞接着吸口气慢慢说:“东方谷主去世了。”
花间视线落回竹简上,但焦点模糊了一会儿,终于把笔搁在笔架上,想是要叹气,张口却咳起来。
紫霞起身倒了杯水给他:“那场对战之后引发了旧伤,他自己也晓得状况不好,走之前什么都安排好了。”
花间喝了些水,气息缓和了点:“万花谷呢?”
“入口全都毁坏了,我没进去。”
花间捂着心口又咳了两声,紫霞替他拍了拍后背,说到:“你这伤怎么还没好,三个多月了,怀个孩子这时候都该显形了。”
“咳,能把命捡回来就不错了,总是要慢慢养。”
紫霞盯着他侧脸看了会儿,摇摇头:“你当是赎罪,他当你是活该。”最后两个字他念得略有些重,就好像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花间没吭声他就接着说:“你要是找不到时机,我就受点累替你去说,怎样?”
“他才不会听你的。”花间语气很笃定,“从小就是,不理会外人看法,只照着自己的心情做。”
“你们就是半斤和八两。”紫霞将花间喝完水的杯子放回桌子上,顺便摸了另一只给自己倒水,“以前看着你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变蠢了。”他有点惋惜的样子,端起杯子喝了口。
窗格被人从外面叩响了,紫霞抬眼一看,问水的脑袋歪在窗户外面正朝他眨了眨眼。
紫霞一边走过去一边笑着说:“针都取了?”
“嗯。”问水靠着窗框,紫霞伸手就摸着了他后脑,欣慰道:“还好,没扎出窟窿。”
“再怎么下去,迟早的事。”问水气哼哼挠了下脸,“哎对了,道长要住下吗?”
紫霞略侧身瞥了眼花间,挑着眉似笑非笑道:“但看主人是否愿意收留了。”
花间听见这话失笑:“你向来随心所欲随遇而安,什么时候竟会问别人意见。”
“那就是要住了吧。”问水心底挺高兴的,他转着眼珠子说,“东厢有间房收拾一下还能住人,就是小了点。”
“既得主人恩允,贫道有片瓦栖身足矣。”
离经端着一盆水路过,淡淡说了句:“问水,去揭一片瓦给他。”
“诶?”问水朝他走去后院的背影挥了下拳头,转头宽慰紫霞,“别理他,我给你收拾屋子去。”
“有劳叶小少爷,我来帮忙。”
问水豪气万分回他:“没关系,你歇着我来。”
紫霞笑得眉眼都弯了,叹着“真有意思”,一边回头看着花间:“有没有想过直接把事实告诉他,一时的强烈刺激说不定就好了。”
“我知道你意思。”花间又拿起笔,“但恐怕突然打击太甚,反而毁了心智。”
紫霞向他走近几步:“这到底是你的想法,还是离经的?”
花间顿了片刻,说到:“这是医者的。”
紫霞交叠双臂抱在胸前,露出“得了吧”的神情:“我是看出来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这外人真是瞎操心。”
东厢的位置霍然传出霹雳乓啷的声响,连带着问水的惨叫。
“啧,我还是去看看那位小少爷吧。”紫霞有些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问水捂着口鼻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他抓着一张布巾左边掸掸右边扫扫,灰尘满房间飞。屋子里本来堆了些不常用的物具,他想搬开却半路碰到其他东西,撞得手上一松箱子掉到地上,边角砸到脚,他急后退还被身后的墩子绊了一跤。
紫霞走到门口的时候,所见的就是一片匪徒入侵般的狼狈。
离经能忍受这么久简直是奇迹。他暗忖着,在心里扶了下额头。
问水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看见紫霞,耷着嘴角露出委屈可怜的表情:“紫霞道长。”
“伤着没有?”
他摇摇头:“都要摔出茧了。”
紫霞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问水赶忙说:“你还是先出去吧,尽是灰。”
“唔……这个样子,房间是打扫不出来的。”紫霞收起笑,“隔壁是杂物间吧,还有空吗?”
问水一个劲儿点头。
“先看这边不需要的东西,箱子,多余的椅子,看那边能放多少,搬过去。”
“好。”问水跑过去开杂物间的门,“道长你来看,能放不少呢。”
紫霞开了两个小箱子,见里面都是用不着的,垒起来,一起搬到隔壁,又看了看中间大箱子里放的也是不会用的器具,招呼问水一人一端抬起来,也放到隔壁去。
位置腾出来了,接下来问水打了盆水多找了条布巾,笤帚什么的也都在紫霞的指点下准备好,两人挽起袖子全面做打扫。
问水擦了会儿,甩了甩发酸的胳膊,问道:“紫霞道长,你能念个法诀把灰尘都搬走吗?”
“真是抱歉。”紫霞正跪在床榻上抹靠墙一侧的灰尘,“贫道修行在华山,和茅山没联系啊。”
“唉。”问水遗憾地叹口气,“那么小鬼搬金什么的,道长也不会咯?”
紫霞停下动作,一手撑着床,俯身转头看着他,唇角略弯:“看来小少爷听过不少故事。”
“山庄大,人多嘛。”问水将布巾浸水盆里搓了搓,“没事干的时候大家就讲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我也知道里面很多是哄我玩儿的,但听着也怪有趣的。”
紫霞想了会儿,坐在床上朝问水招手:“虽然不会小鬼搬金,但我会隔空摘花。”
问水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倏地一下蹿过来跪坐在紫霞身边,扶着膝头目光熠熠充满期望。
紫霞撩了下鬓间略有些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看着问水,头微偏,说:“你的头发也乱了?”
“是吗?哪里?”问水要摸头,紫霞动作更快,一阵清风拂过问水耳畔,眨眼功夫紫霞的手已经掠过他脑侧,轻柔地在他耳骨上一摸,再抽回来在问水眼前晃了晃。
“啊!”问水一声惊呼,紫霞刚才还没什么都没有的指尖竟然捏了一支花,那花蔷薇般大小,是漂亮的丹砂色。
但见紫霞翻转花枝,整朵花徐徐埋进他朝里的掌心,再屈指成拳,揉了几下,指头从下向上缓慢展开,到最后手掌翻转掌心向着问水。
刚才的那支花不见了。
问水张开的嘴能塞下整只鸡蛋,他抓住紫霞的手翻来覆去,又扯开他半挽的袖子抖落:“在哪儿呢哪儿呢?”
紫霞放任他要查看个究竟的举动,还是那样春水般笑着:“这可是我逗小孩的法宝,岂能轻易被你揭破。”
问水一心在那支花上,没注意他话语中的调笑,找不到就揪着他袖口眼睛灼灼有神的,拖长了音调唤他:“紫霞道长——”
“不行。”紫霞摇头。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求你了。”问水晃他的手软声乞求。
紫霞竖起一根手指:“帮我找一床被褥。”
“好!”问水喜笑颜开,“正好外面还有点太阳可以晒晒。”
他到处去翻箱倒柜,无视离经微蹙眉头的神情,从自己房里搬出一床被子,从离经房里搜出一床褥子,嘿咻嘿咻搭在院里架子上,还找了根棍前后拍打。
吃晚饭前他把被褥收了铺紫霞床上,忙完也顾不上满头大汗,邀功似的站到紫霞面前。紫霞摸了下褥子,略点头:“这地方就是湿气重,不过能用。”
“道长,紫霞道长。”问水连声叫道,“现在可以教我啦?”
紫霞斜眼带着些疑惑的神情:“我什么时候说过教你?”
问水脸色一变:“你说给你备好床褥就——”他神思骤转想过来。
紫霞唇眼含笑看着他。
“哼,哼!”问水恼羞成怒狠狠跺脚,“你骗我!”
“贫道并未言说,如何是骗?”
“总之,你,哼,骗我的都是小狗!”问水真是怒目切齿,用眼神把紫霞刮成个白骨,再跺一脚转身冲出去,差点将过来的花间撞倒。
“这是怎么了?”花间看眼问水愤怒的背影,又看见紫霞一副无辜的样子,无奈戳了下他的肩头,“干嘛玩儿他。”
“没关系,小孩子哄哄就好了。”
“仙风道骨的紫霞道长,想想你都多少岁了,不会太幼稚吗?”
“你看他一生气有活力多了,而且。”紫霞凑在花间脑袋边说,“我觉得你师弟也很高兴。”
花间闻言转头,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离经,瞥了他们一眼,退进去嘭的关上了门。
“我说吧。”紫霞略有些洋洋得意,花间却只觉得头微微疼起来。
紫霞道长不愧云游四方经验丰富,他就着亲自把晚饭送到问水房里的时间,很快就将问水哄得回嗔作喜。他将下午变出来的花儿给问水看,原来是绢丝做的假花,但紫霞还是没告诉他其中关窍,只说:“这是一位师兄教我的,当时就立了誓不得再外传。”
“你师兄也是位道长吧,为什么他会这种江湖把戏?”
“因为他家里过去就是个耍把戏过活的。”紫霞单手支着脸,神情在油灯摇晃不定的光线中显出一点飘渺,“他们家到一座城里卖艺的时候,被那里的混混骚扰,他爹气愤不过和他们打起来,没曾想失手打死了一个人,被当地县衙抓去论了死罪。他爹死后娘也跟着去了,他只得四处流浪,有一年从长安出来晕倒在华山脚下,被门人带回了纯阳。”
问水听得感慨万千:“混混最可恨了,抢财掠色,还要赔上无辜人的性命。”
“抢财就罢了,你从哪儿听来掠色的?”
“以前山庄里人说的啊。”问水捧着脸说,“有几次我去洛阳看望大姐的时候,也遇见过,光天化日大街上就敢强抢人家小姑娘,还把小姑娘的爷爷打得头破血流,我叫人稍微把他们收拾了一下就哭爹喊娘的。”
紫霞挑眼玩味地看着他:“叶小少爷为何不亲身上阵,说不定还能俘获美人心。”
“我,我才不想呢。”问水羞涩不安地扭了扭,“大姐说过,遇上这些事不要强出头,尤其身边没带人的时候,势单力薄反而折损了自己划不来。”说着他垂眼又扭了下,“那次正好带了货要交给在洛阳办交易的四叔,随行的人很多,我就叫了几个,唔,教训了一下他们。”
“你倒是很听你大姐的话。”
“大姐说的都是对的。”问水坐直扬了扬下巴,“从小到大,唯一没有对我说过假话的只有大姐。她曾说过,如果今天说了一个谎话,明天后天就要用无数的谎话去圆第一个,人就会过得很累,到死都无法解脱。”
但有的谎话只要不揭穿对方就永远不知道——这句话紫霞并没有说出来,他静静地看着问水那张纯真坚定的脸,想到他最后一次见到叶家大小姐时她眼中的震惊和绝望,不禁赞同了花间和离经的想法。
还是等他自己想起来吧,如果剩下的日子就在缺失三年记忆的状态下过去,也不一定就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