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余子同

2、chapter2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说是直接回宾馆集合再讨论明天的出行计划。回去之前，我们又挤进去那条人满为患的街上买了两个咸蛋黄烧卖一路啃着，那烧卖实在太腻太咸，吃得人齁得慌，但又因为刚刚喝了咖啡喝不下水，所以只能忍着，我们不由都突然笑起来，为着刚刚死命挤进去一定要买到它的鬼迷心窍。”
　　“没尝到的总是好的，等吃到了又都不怎么样。你们人总这样。”
　　“回到宾馆，我在床上闭着眼睛数了几千只羊还是没睡着，我就知道，不该喝咖啡的。我听到他在另一张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的没睡着，原因是不是和我一样我不知道。迷迷糊糊中天渐渐亮起来，我索性起床准备出去吃早饭。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也起来了。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夫子庙附近，你知道的，地段好的另一面往往是设施服务不怎么好，不提供早饭。”
　　“出去的时候，路边已经有那种早餐摊摆出来了，是那种很老旧的露天推车，两个汤锅，冒着热气，看得人特别暖和，虽然那时天并不很冷。老板娘正熟练地包着小馄饨，一个一个地扔进锅里，不一会就又浮了上来，好像在游泳。他看得很入迷，一直盯着，就好像在里面翻滚沉浮的是自己一样。我们要了两碗馄饨，挤在路边搭出来的小桌子上。‘要是能就这样每天在这里摆个小摊，卖卖粥，也很好。’我只当他一时兴起，‘等你当真每天这样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你说得对。’他说得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却又很失望的样子……”
　　“他为什么失望？”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先就近去莫愁湖转了一圈，又去明孝陵挤了下人群。等赶到南京南站的时候，都已似散兵败将了。一开始，大家还七嘴八舌地翻看议论着各人拍到的照片，渐渐地便都没声了，累到极致。他自歪着头倚在靠背上，侧面望去，睫毛长得都要刮到眼镜片了。我听人说过，睫毛长的人都很敏感。我也累极了。等到站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着他的肩膀睡过去了，而他已经醒了。我不由得自觉有点尴尬，赶紧理东西准备下车，他只镇定自若地笑笑。”
　　“就这样？”
　　“我们两学校离得近，从地铁站出来穿过我那校区就能到他们那了。他学中文，我学经济，本没什么交集，只是他们剧社有活动的时候他会叫上我，大概是我那次跟他说记得叫我去看的原故吧。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很客气的那种好，但没什么固定的伴一起打球或者吃饭什么的。也是呢，碰上了就一起吃个饭、聊两句，谁还会像孩子一样干什么事都非得找个伴呢，走着走着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到了大三，我忙着考证、实习，偶尔我们会一起出去；有什么好看的片子、学校经常发的各种演出的票……他也找我去，于是这也就成了我们最主要的共同活动，大概他真的以为我很喜欢看剧。其实，我只想看他的剧。”
　　“是他。”它又一次纠正我。
　　“那天，看完牡丹亭从那实景的园子回去，他一路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穿过我们学校那梧桐道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我，‘我突然好想去爱一个人，不计较结果。’梧桐叶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没等我说话反应，他就那样亲了我，我……如果我当时看得见他的眼睛，也许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也就不会…… ”
　　“他的眼睛里是什么？”
　　“我没看到。”
　　“但你现在已经猜到了。”
　　“不，我永不会知道。”我突然对它的多话感到生气。
　　“你不知道，在学校里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过是那些事。能有什么特别的呢？我常常陪着他在傍晚的时候绕着操场跑圈。他这种老年人那样规律的生活习惯常常被我嘲笑，他也总会故作垂垂老矣的样子感叹道‘我——老——喇——’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对话就像接头暗号一样，没什么营养，但总是说着的。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常常想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好像说出来的都已在他脑袋里经过了一次过滤，虑掉的是什么呢，谁知道。我每天的时间都排得很满，你知道的，在还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必须忙着为我的将来努力。”
　　“‘你的’将来？”
　　“是「我们的」，我和他的将来。你不应咬文嚼字。但你应该也知道，其实我们也只能为「自己」的将来努力，谁都不可能完全背起另一个人。”
　　“对，纵使是爱人，但你还是你，他仍是他。”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突然笑得特别开心，其实我常常不知道哪句话有戳中他的笑点。他说，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攒了太多的「笑」，当然得找个有人的时候拿出来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笑得忍也忍不住。”
　　“「笑」本来就是为着给人看的。我待在海底那几个世纪也不笑。”
　　“不笑的时候，他喜欢抱着我，就那样什么都不说静静地紧紧地抱着我，我总笑他这么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就喜欢抱人。他不说话，其实我应该明白的，他太想真正靠近一个人了，但他又时时告诉自己离每个人都一丈的距离，靠太近了总会把人吓跑的。我问过他，为什么会喜欢我，他说‘喜欢一个人其实往往可能没什么理由’。虽然我也没想到非喜欢他不可的理由，但，总得有个理由的吧。就像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不赖，因为他会写故事，因为他捉摸不透，因为他……如果这些条件少一样，少两样，或者全没有，我还会喜欢他吗，或者说，他还是他么？但他只说喜欢是没理由的。”
　　“他从未跟我提过家里的事，真的，无缘无故谁会去说呢。但他每天都会打电话回去，我时时咂舌‘真是什么事都似军事安排般不折不扣。’有一次，他母亲来学校看他，什么原因我不记得了；他陪着她逛了整整两天，吃饭拎包、景点古街……每年母亲节他还会送花给他母亲，总之就是一个好儿子，衬得我特别没心没肺的样子。后来，我也在我母亲生日的时候送了她一束花，她感动了好几天。”
　　“为了美国的读研申请，我每天累得像狗。那天，我实习回去，很晚了，一肚子气，我跟他说，‘也许你说的对，很多事都是没有理由的，而我那个上级，就是那样没理由地喜欢找我茬。’他没说什么，只是陪着我坐着。真的，我能期待他说什么呢？和我一起同仇敌忾地讨伐我那上级？还是告诉我不应这么生气，我那所有的bad feeling都是illusion？无论哪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无限放大那一肚子的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罢了。等我说完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好多了，真的，有什么好愁的呢？苦水一倒出来就没事了，何况这点事哪能算苦呢？他突然叹口气道，‘你看，这里的天永远不会暗到漆黑，在这投满阴影的地面上，只要一抬头，我们总是能看见这天亮的幻象、灰白的希望的。’我只当他想劝解我却又慢半拍，‘你要安慰我也先转换到正常的说话句式啊。’……我们讨论过一起留学的问题，但他说，他不习惯走太远，一个人走得太远总是很苦的事。‘不是还有我嘛。’他只笑笑，他知道这种太过轻松的承诺大概是不能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