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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米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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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裴多菲。"她穿着崭新的皮夹克,紧身牛仔裤——时髦,但在十月初的巴黎还是少了点。
"米沙。"有着琥珀金色头发和清澈的蓝眼睛的年轻人带着东欧口音。巴黎人会把他们俩统一归为"东欧人",可东欧和东欧也不一样。裴多菲从两个音节里就能听出他的斯拉夫口音。
"今年流行北欧面孔。像我这样的游牧民族就找不到工作了……有没有兴趣给我当下模特?"她望了眼那个乌克兰人,"当然,咱们共产主义一家亲……您放心,我会说俄语。"后面一句话她用的是俄语。
"您是做什么的?"那个沉默的乌克兰人用俄语问道。
"我是一个画家……虽然不怎么卖得出去。"她沮丧地承认。
"那没问题。"那个乌克兰人的眼神清澈。
裴多菲自认为是个艺术家,那种正儿八经搞艺术的。其他的一切都不足以令她否定这个结论——在德布勒森大学物理系混过半年的经历、在巴黎街头咖啡店替人数钱、提心吊胆躲着移民署打黑工给中产家庭的小学生补习德语和数学——
和其他人一样,背井离乡的她也要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容身之处。
假如不想出卖□□的话,那就只好出卖一下身为艺术家的自尊。
那个奥地利人摇摇头。
他收拾起画具,裴多菲则背上画架。某种程度上来说,美术是门和管道工一样的劳动密集型工种。
属于艺术家的轻佻表情又重新浮现在裴多菲·柏莎的脸上。
"别这么沮丧,先生。"她用脏兮兮的左手抚了抚头发,"你好歹还能回奥地利去。我的国家可是没了。"①
奥地利人摇摇头:"您大可以在匈牙利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去干嘛?继续研究那些'社会主义的物理学'吗?你知道我们以前一提力学三定律——没错就是牛顿,得先把资本主义毒草批判个十分钟吗?一提物理我就反胃。就算它再不是社会主义的了也一样。"裴多菲眨了眨她灰蓝色得眼睛。
裴多菲•柏莎
来到巴黎的第二十三天
我觉得我走大运了。今天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很值得下本钱的……嗯怎么说呢,反正他看起来比我大。如果我是法国人,大概会称呼他为我的"缪斯"。他很漂亮,站在那等活,我想他应该是模特。我本来以为他是苏联人,结果他也确实是——乌克兰人,还好不是俄国人。
施密特又建议我回去继续物理学习,我简直忍不住想笑,物理又有什么好研究的?上帝保佑,多亏了我们的社会主义老大哥,离开匈牙利之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我们当年有多无知。
如果说巴黎和维也纳有什么不同,毫无疑问法国人更势利,因此我更没办法理解施密特为什么离开奥地利了,姑且认为只是他被维也纳美术学院拒绝多年以后的结果吧。
芭芭罗兹卡姨妈写信给我,说1989年10月23日通过的□□中,把“匈牙利人民共和国”易名“匈牙利共和国”,社会工人党党员的身份已经毫无意义。
我姑且摘抄一段,作为我并未加入那次运动的纪念——我指地并不是上街游行。
"柏莎:
也许是噩梦成真。
五六年的情景再现,不过这次街上没有了红军。
那些愚蠢的青年人,以及那些本不该那么愚蠢的成年人。他们携起手来,毁了这个国家。
不过我想你不会像我一样哀悼,这也是你的愿望,你们这群孩子,以为没有了共产主义便能得到自由,可是自由又在哪里?
看看街上的混乱局面,那些政府职员和社会工人党党员惶恐的表情,他们又犯了什么样的罪,柏莎?也许我们有错,可是即使是卡达尔•亚诺什②也不该为此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这让我想起了卡尔马克思经济大学的巴托克•维克多教授。
也许以后教授就不会再批判牛顿和爱因斯坦了,不过根据巴托克教授办公室里的那些科学杂志来看,他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拥护共产主义。
是夜我躺在冰凉的木板床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床薄毯,颜料和画架堆在床脚。
米沙。
米沙只是是个昵称。他不会法语。
阁楼的小床中透露出来一束淡淡的月光。
part 2
奥地利人很快找到了一份正经的工作,为某个时装屋的大牌设计师打下手。他当天一大早就从和裴多菲共同拥有的阁楼里拿走了私人物品。
裴多菲只对他把房租完全留给她一个人的做法表达了意料之内的抱怨,在他走后不久也出门了,这次没带上画架。
她搭地铁去了卢浮宫,半路在车上还被人踩了一脚。一头黑发不太服贴的在静电影响下张牙舞爪的漂浮着,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阴影——她快没钱交房租啦。
和之前一样,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卢浮宫大门口,为自己点燃了一只烟。
"裴多菲?"
"诶?"她回头,看到那个叫米沙的乌克兰人朝她招手。今天他身边没有其他人。
"米沙!你到的真早……我请你喝咖啡。"
最后他们喝的是伏特加,这花光了柏莎口袋里的最后一个生丁,而米沙仍旧面不改色。
柏莎的酒量没他那么好,但是这么一点伏特加也确实不能把人怎么样。
裴多菲拽着米沙的胳膊,领着他穿过寒冷偏僻的小巷。
"我就住在这里,"柏莎解释,"我平时都在广场上给人画画,和施密特一起。不过他已经不住这里了,他找了个工作,搬走了。"
他们穿过昏暗潮湿的楼道,米沙开口:"你一个人住?"
"是的。他搬走了,再不工作我一个人就付不起下个季度的房租啦。"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动作粗暴地塞进锈迹斑斑的铜锁里,"我们到了。"
阁楼里意料之内的阴森,柏莎把床头的窗帘拉开——说是窗帘,其实就是一块被包装绳串起的旧布而已。过于刺眼的阳光毫不温柔的照了近来,米沙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柏莎蹲着往煤炉里加了两块煤,却怎么都找不到火柴。她仰头问米沙:"你有火柴吗?"
米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来,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半分钟才找出一个打火机来。
柏莎接过打火机,点着了煤炉,把铜水壶放在上面,然后站了起来。
"那……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柏莎并没有看他,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他:"这是我的倒数第五和第四块煤了。"
"……?"
"脱衣服,脱衣服啊同志!不然的话煤就白烧了!你要是觉得冷的话我还有点伏特加……不不不不是在这脱!去那间房!"
巴黎的冬天比米沙的老家温暖太多,裴多菲的煤白烧了。
裴多菲背对着门,双手抱胸,面前是木头画架,快有人高的画板,上面绷上了她最后一块亚麻画布。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回过头来,不自然地朝米沙笑了一下。
尴尬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裴多菲很快进入了状态。狭小的房间里只有火苗舔食煤块的声音。
"谢谢,你下次什么时候有空?画可能还要两个月左右才会干,到时候你有空就和我约个时间。"
裴多菲把米沙送到楼下,太阳已经落下很久了。
那幅画主要部分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接下来的部分就是永无止境的修改,而她并没有那么多闲钱可以每天都请模特。
每天午夜在巴黎街头游荡是裴多菲的保留节目,这个以其华丽的风格闻名于世的欧洲城市有着与她的故乡截然不同的特质。
她经常自称来自布达佩斯,实际上那里只是她的出生地。她成长于匈牙利的一个小城萨法,那座城市最有名的是巴托尔夫人的城堡遗迹。
这个夜晚她揣着在这个国家所拥有的最后一个法郎,游荡到了第九区。
阿雷维大街的歌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