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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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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晴雪还睡着。
她这些天确实是累坏了。先是为压制那汹涌的煞气至于脱力,之后又时刻担忧,一旦积蓄了些力气便连忙过去帮忙。欧阳少恭不肯给她提神药物,反而哄她喝了安神汤。
百里屠苏便坐在她床头默默地贪婪地看着。总也看不够的,之前在龙背上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她悲痛落泪的样子,她憔悴不安的睡颜,让他心痛极了。
……终归是连累了她。他总想保护她,希望能令她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愁。
百里屠苏又听到了欧阳少恭的琴声。
其实百里屠苏认识欧阳少恭不过短短数月,听他弹琴也不过三回,最后一回还是决战……以前说他琴中有沧海龙吟之相,但到现在百里屠苏才知道那是压抑到绝望、在沉沉黑暗中窒息的怨恨和悲伤。但这回又与之前不同,琴声中隐约透露出几分失望迷茫。
百里屠苏循声走上琴台。
欧阳少恭停了琴,“屠苏来了。你重病初愈,怎不多歇息歇息?”
“先生……”百里屠苏走过去坐下。他始终想不通,‘你为何要救我?’“这些日子以来,承蒙先生关照……听说先生为救屠苏受了内伤?”这消息是红玉提供的,虽然当时欧阳少恭赶走了所有人,但将煞气压下去后他换下胸口衣袖染了黑血的衣服,又一脸惨白元气大伤地给自己开药一连喝了七天,却没有瞒着红玉。就算没有这些,光是守上七天不眠不休都能将一个健康人折腾病了。
红玉当时对他道:“我看少恭……是将公子身上煞气纳入他自己体内了……也难怪他以前不肯插手,太凶险,对自身伤害太大,平常人是绝不敢这么做的。”因此红玉对百里屠苏说欧阳少恭是想害自己的事有些疑虑。欧阳少恭此前是说过对他这身煞气束手无策的,或许未必真的毫无办法,但以他本来目的,却不该帮他——
欧阳少恭对他笑了笑,“是旧伤复发,如今已无大碍。”
“……那就好。”百里屠苏心中百味杂陈。欧阳少恭是他的仇人,又曾经、或者将要做许多残忍邪恶的事……如果没有这段不容置疑的救命之恩,他可以没有负担地去复仇。但现在,欠了一命,他便没办法理直气壮先动手了……
欧阳少恭道:“屠苏寻我,可是为了起死回生丹之事?”
百里屠苏摇头又点头:“起死回生丹,到底是真是假?”
欧阳少恭道:“在下所见典籍中确实将其记载为起死回生之药,至于是真是假,在下既未见其药效,却不好妄言。”
这分明是推脱之辞。其实欧阳少恭从没有保证过起死回生丹一定能有用,但他确实是蓄意欺骗诱导。
百里屠苏是想理智地处理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关系的,却忍不住地失望愤怒,“我近日,想起了一些东西……”他顿了顿,“乌蒙灵谷灭族时,你也在。”
欧阳少恭闭目,“……对。”
“是你……杀了我娘。”
“……是。”他望向百里屠苏,“屠苏莫非是想寻在下复仇?”他的语调柔软,眸中却有倏然燃起、未能掩藏住的悲愤。
‘——我还没悲愤你悲愤什么?’百里屠苏沉声问:“难道不是你想杀我?”
“不,”欧阳少恭挑了一下眉,反倒笑了,也掩去了眼中的感情,“我为什么、要杀你?”
“太子长琴魂魄分离——”
“屠苏~”欧阳少恭悠悠道,“你,是我的半身,我的知音,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我怎么能杀你?”
就是这种尾音上挑的无辜语调,带来的回忆却极为惨痛。百里屠苏努力将愤恨压下去,“你不是想要拿回魂魄?”
欧阳少恭笑着望着他,目光却复杂至极,“你我同病相怜~我怎生舍得?”
百里屠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少假惺惺!”
“呵……”欧阳少恭轻笑着低下头,“屠苏这样绝情,实在令人伤心。只是不知~魂魄之事,屠苏是从何得知?”
话题转换太快,百里屠苏只觉措手不及。本来想问他为何要救自己,一番质问之后却被打乱了思路。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先生博学,可知时光倒流、重回过去之事?”
“传说中女娲后裔流传一种‘回魂仙梦’之术,可以令人回到过去,完成心愿。但这样的法术只在传说中出现,语焉不详,在下更从未见过,也无从揣测。”欧阳少恭一脸好奇,“这么说来,屠苏知晓未来之事?那么未来会发生什么?”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之后经历的都是欧阳少恭的算计,提早说出来也可以打消他那些恐怖的念头——
“你给我的仙芝漱魂丹……仙芝漱魂丹,制造的是焦冥。你在琴川散播瘟疫,以治病的名义将你熟识之人带来青玉坛,把他们变成焦冥……”百里屠苏面露不忍,心中又泛起一阵阵悲痛愤恨。受欺骗而令母亲尸骨无存,还是被他自己亲手焚毁……这样的伤痛,如何能够轻易释怀?每一次想到,都是心中如焚。只是时间倒转了两个月,事情似有了回转余地,他才能够稍稍平静回想。
欧阳少恭却是一脸无辜,甚至还似乎充满好意:“死而复生、形体永存,难道不好么?”
“那算什么死而复生!”
“那,什么算是死而复生?”
百里屠苏觉得悲哀。
“……我不知道。但,不是仙芝漱魂丹……不是焦冥。”
他顿了顿,“别再自欺欺人了。”
“屠苏何出此言?”
“你真的想要那些吗?”百里屠苏问,“你想要保留美好的记忆,想要让你在意的人留在身边……但那些人这么死了,尸首也被虫豸吃了,留下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空壳又有什么意义?而你所作所为却会让你被所有人憎恨鄙弃……这样的记忆你也想要?”
“……”欧阳少恭望着他,默然。
“祸及无辜,甚至杀害亲近之人……谁还敢再靠近你,谁不怕被你杀了?有谁会喜欢一个随时可能让自己去死的怪物?你恨上天对你残忍,但你这样、与你若憎恨的又有什么两样?能不众叛亲离?欧阳先生,你扪心自问,自己做的事,会不会让人对你失望,让人恨你?”
“…………原来是这样吗……?”欧阳少恭沉默很久,梦呓般地问:“想要一个人陪在我身边,始终待我如一,那么难?”
百里屠苏几乎想冷笑了:“你害了人,还想人家对你好?你自己办得到吗?”而且不是没有人愿意始终陪着他,比如巽芳公主——只是她最终也看不过他做的事了。
欧阳少恭一片消沉,幽幽叹息:“……屠苏……你当真……令我吃惊……也罢、也罢。既然如此,便从了屠苏之意,不再炼仙芝漱魂丹了。这样,屠苏可还满意?”
“……”答应得太轻易,总觉的有阴谋……
欧阳少恭却很快又问:“那么后来呢?”
百里屠苏噎住了,一口气憋在胸口闷疼闷疼,“后来……我解封与你决战,同归于尽。”
欧阳少恭长长吐了一口气。
百里屠苏顿了一下,道:“——魂魄之事,关乎性命,我亦能理解先生所想。只是此事非比寻常,我与先生一样,不能轻言放弃,唯有一战以决。但……无论先生如何打算,只对我一人便可,勿要牵累他人。”
欧阳少恭道:“此事不急。”他感慨,“千古以来,知音难觅。我与屠苏相识虽短,相知已深。当日琴叶合奏,你我心意相通,何等惬意?令人不舍……古时伯牙失子期,破琴绝弦……我……实不愿到此地步……”
“……”百里屠苏闻言心中亦是黯然。
欧阳少恭柔声问:“屠苏可愿与我再合奏一曲?”
百里屠苏点点头,取出叶笛:“还奏那曲?”
还是那首榣山旧曲,经历了种种磨难、一次死亡,临死前还能有友人恋人陪伴还能在龙背上乘奔御风,百里屠苏反而觉得胸中郁忿散去很多。毕竟他也算是大仇得报了,现在重活过来,若是能劝得欧阳少恭不再发疯伤人,再跟晴雪看遍天下风光,人生就圆满无憾了。
因此他曲中就多了几分舒畅开阔。而欧阳少恭起初还有些郁结凝涩的曲意也被他带得舒缓了些。比之之前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这一回欧阳少恭却对他亲昵多了。
这种亲昵让百里屠苏又疑惑又毛骨悚然——他到底是被欧阳少恭弄怕了。之前不也是完全察觉不出敌意么,傻乎乎地将欧阳少恭视为最亲密信任之人,焚毁母亲遗体后还在心底给他拼命找理由……却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是在欺骗算计自己。欧阳少恭今天的表现,更是让他觉得——有阴谋?
因存了这样心思,曲子便出现了些微不谐。
欧阳少恭停了琴。
“……怎么了?”百里屠苏还有点莫名其妙。
欧阳少恭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又笑了起来,“今日当真不错……能与少侠一番恳谈,也算解了我一桩心事。你我互为半身,最亲密无过于此,只是……”他轻轻摇头,低下声去,笑容自嘲,“屠苏终究还是后悔吧……与我相识相交。”
百里屠苏默然。心中怎能毫无悔恨,若是不曾与欧阳少恭相识,或许不能阻止那些悲剧发生,却也不会有被背叛的心痛。但若是不能认识欧阳少恭……却是何其可惜。
“……我,不希望,与你为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