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再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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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刻三更天，我听到沈苍璧在讲话，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淡然调子。
他说，救我的人要来了，要我做好准备。
我站起来，顿感天昏地暗，好像有人把一根长木棍戳进我脑壳里面用力搅和似的不舒服，只得扶着监狱的石头墙壁慢慢喘气——虽然我略微习得一点武术，但几日的囹圄之祸早就榨干了我的心神和体力。
等我缓过气来，天地不再旋转，才听到对面沈苍璧焦急的关心：“你没事吧？”
我朝他笑了笑，答非所问：“等我出去了，得吃顿好的补补。”确实得补补身子了，这几天那些馊坏的饭菜我都没怎么动过，现在仅仅是站着都两腿打颤。
沈苍璧抓着他那边的铁栏，不放心得扫了我两眼，才开始说正事：“我联系了程诗妍，等下会有人放你出去，你到东城门，自然有人接应。”
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你”，完全没提他自己的事情，我怀疑沈苍璧又在骗我：“那你呢？”
沈苍璧笑而不答，弯了眼角冲我笑，他眼下稍有青黑，笑容憔悴。
“别告诉我你——”话未说完，听得监狱大门处叮铃咣当一通乱响，我连忙噤声，应该是有人正在解开缠绕铁牢的粗长铁链。
我伸长了脖颈却看不到外面情形，对面的沈苍璧一脸气定神闲，靠坐墙角瞧我。不多时，一个十余岁的瘦弱小家伙跑了进来，看到我的瞬间愣了一愣，随即问道：“顾大人？”
“是我，顾兰格。”
小家伙长舒一口气，拿手里紧紧攥着的铁丝给我开门，同时解释道：“我是程大人派来的，刚才用迷药迷晕了狱卒，现在救您出去。”
大锁卡崩一声被铁丝捅开，我道谢，闪身出了牢狱。没想到那小家伙竟然撂下铁锁就往外走，想引我出去。我伸手捞住小家伙的领口，指着还被关在铁栏里的沈苍璧问道：“他呢？”
“他？”小家伙乌丢丢的眼睛扫了一遭沈苍璧，道，“他和您是一伙的么？我只接到了救您一人的命令。”
“那就再多救一人，他要同我一起走。”我心道此时没时间思索为什么只救我一个，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和沈苍璧都能从这个鬼地方死里逃生。
“可是……”
“什么可是？”虽然我不想威胁任何人，但我还是捏紧了小家伙的领子，“救我一人是救，救两个人也是救，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小家伙是个眼尖的：“他的脚不能走吧？来的人只有我一个，怕是带不走他。”此番秘密救人，只让他一个瘦柴的孩子来开门，沈苍璧那么大个子、又不能走路，谁能带走他？
“没关系，你只管开门。”
小家伙瞥了眼打量沈苍璧，还是犹豫。铁笼里的沈苍璧也劝我离开：“成东，你走。不要在意我。”
我无视沈苍璧，推了前来营救的小家伙一把，狠狠道：“救不出他我也不走，你一样没办法复命的。你已经上了贼船，责任推脱不掉的，救我们两个或者一个不救，要怎么选择你自己看。”
小家伙脑袋灵光，二话不说就开始用铁丝去捅沈苍璧牢房的铁锁。
沈苍璧还在让我离开，我低低的吼他闭嘴。
开了牢门，我知沈苍璧不能行走，就想抱他离开。没想到沈苍璧就在这时和我闹了劳什子脾气，扭着身子左闪右闪硬是不让我近身，还把我刚搭上他肩膀的手给拍开。
“成东，不要管我，快走。”生的机会就在眼前，没想到他竟然执意留下，简直就是脑袋抽风。
会用铁丝开锁的小家伙在牢房门口急得直搓手：“赶紧的呀，迷药的效果不长。”
沈苍璧还是那副死样子，完全不配合我的行动。我怒了：“沈苍璧，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成东，你走。”
我本来身子就虚，一通折腾更让我头晕。沈苍璧的别扭顷刻间耗尽了我的耐心，我抬腿压在他的胸口，不让他继续扭动，双手把沈苍璧的肩膀按实在地面上：“你发什么疯？”
“我会拖累你。”
“你不跟我走才是拖累我！”
“我欠你的……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也不会下狱，我欠你的。”
“你还有完没完了？！”
我松开双手，真想朝着沈苍璧坏掉的脑袋给他一拳头。没想到我刚放松气力，沈苍璧奋力一扭身，竟然上身弯折成奇异的弧度吗，抱紧铁栏，说什么都不放手。
沈苍璧让我不要管他，小家伙在旁边不安的催促我赶紧离开。方才站起来时候，那种眩晕的感觉从新窜入我的脑壳，把我的思维混成一滩浆糊。
我想我是永远也搞不懂别的人了。
我不懂皇上为何那么爱江山，我不懂朱玑为何那么爱闹别扭，我不懂为什么沈苍璧同我的隔阂总是那样深。
既然总有生活总有那么多我不理解的东西，总有那么多人不想理解我、和我对着干的人，那我能不能放弃理解？放弃生活？
我颓然坐在地上，用脚踹开身下压着的沈苍璧直愣愣的细腿，扭头对外面催促的小家伙颓然道：“你离开吧。我们不走了。”
人在高压下情绪总易失控，后来我和沈苍璧在被窝里夜聊的时候，提起那个时候的种种，分别为当时自己的异常选择而害羞，恨不能抹去那段记忆。沈苍璧捏着我的耳垂，告诉我那时候，他当真仅仅是不想拖累我、当真仅仅是想偿还他害我下狱的罪。
我重复：“小兄弟对不住，你赶紧走。死就死吧，我决定留下了。”
小家伙被我吓到，手里拧着铁丝竟然不动。沈苍璧倒是放松紧握铁栏的手，拧巴着身体不可置信地看我。
我当然知道那时我的眼神如同寒冰，因为我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放弃了生存，想要一死了之。
“成东，你怎么了？赶紧走呀！”
“我太累，不想动了。”
“会死的……”
“是你沈苍璧不让我活。”
……
后来，还是沈苍璧服了软，同意我带上他这个“包袱”一同出逃。
当时我的身子不太争气，本想抱他起来，却力气不济。只好把沈苍璧背在背上，却不想他总是往下滑，没办法我们只能抽了裙带绕过沈苍璧只剩骨头的臀部，把他半绕半绑地捆在身上固定。
机灵的小家伙引导着我们走出监牢，外面漆黑一片并且正在下雨，当真符合死而后生的心境。我背上驮着沈苍璧，小家伙就把蓑衣披在沈苍璧身上、在身前系好，还不忘找来一把大伞和一盏油纸糊的防水油灯。
沈苍璧伏在我背上，双臂绕到我身前，右手撑伞，左手掌灯。
我手里捏着沈苍璧稀软的大腿，同放我们二人出来的小家伙辞别。
“大人到东城门，自然有人接应，小的告辞了。”小家伙嘴里嘱咐着，身影迅速融入黑暗中。
更深雨冷，油灯能够照亮的范围不过半米，一步之外的地方，是辨不清任何物体、看不见任何影子的黑暗。
沈苍璧的唇拂过我的耳畔，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我疑惑：“我恨你干嘛？”
虽然我没看沈苍璧，但是能想象出他眼神深邃，平日里柔和的上眼睑线条变得坚硬无比的样子——他认真发问的时候，总是这般。
沈苍璧不语。
我也不发言，默默背着他往前走，走到黑暗里，走到更深的黑暗里。
“成东，你可知，这一逃会如何？”
“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不止。说不定一辈子回不去朝廷，没有童仆丫鬟、柴米油盐事事躬亲，没有地位钱财、做事先看别人脸色、想买的东西得不到。”
我笑：“那可真糟糕，这些都是我不擅长的。”
“成东。”沈苍璧语气蓦然疏离，“你恨不恨我？是我害你如此落魄的。”
我听到一声叹息溢出我的唇齿间：“至多讨厌而已，恨倒不至于。”
沈苍璧在我耳边嗤嗤地笑：“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讨厌我。”
“我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恨你的。”有些人遭遇“背叛”会心生仇恨，但是有些人却只会失望伤怀。我实话实说：由爱生恨，这句至理名言最终都没在我身上应验。
“你应该恨我的。”
“瞧，你又不和我商量就在瞎想了。都过去了，咱们两个重新开始。”
“……”
“还是说你不想和我一起？”
“想。”
“那不就得了。虽然方式不是预想中的，但是结果到底是我们两个、一生一世。”
“成东，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会很艰难。”不单单是指白手起家，更是和我这个残废在一起。
“有什么的，我想我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做生意的手艺还在。”
“没那么简单的。光有本事，还是有人会把你踩在脚下……”
“沈苍璧，”我一脚踩进水洼里，靴子被泥水浸透，“并不是所有人都爱权势地位的。”我本想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总想着不把别人踩在脚下、就会被人踩，甚至心心念念想着往上爬。
沈苍璧何其聪明，他自然会知道我未曾道出的言外之意。他往上耸了耸肩、贴近我，把脸埋进我的颈窝。他同我讲话，声音透过半湿的衣料呜呜咽咽：“我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我一愣，不懂为何他要突然转换话题：“书香世家，少年成名。”只要沈苍璧和我在一起我就会很满足，所以未曾问过他的过往、更未曾特意调查过他的过去。我对沈苍璧的了解，除了他亲口告诉我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细节，就是外界对书法家沈天青的传闻了。
沈苍璧叹气：“其实更多的，是一些不好的事情。”
“嗯？”
沈苍璧又不做声，但我等他开口，反正前面的路还有那么长——无论是到东城门的，还是到今后人生的。
“成东……”
彼时，沈苍璧整理好了语言、开口，娓娓道来很多我不曾想象过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沈苍璧虽出生于书香世家，但是家族除了近十代之上的某位祖宗，始终未再出过什么鼎鼎有名的大官鸿儒，待到他父母的那一代，沈家除了积累下的古籍学问、经济人脉背景已不是十分雄厚。
难得沈苍璧聪慧异常，除了学识过人之外，更练得一手冠绝天下的好字。沈苍璧表字沈天青的小楷，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盛名在外。加之沈苍璧丰神俊秀、秀色可餐，举手投足都令人陶醉，风头一时无两，不仅成了男子里面难得的佳人，更是凭才学成为我朝塔尖尖上的妙人。
沈苍璧二十岁时，被破格召入朝中为官，祸事正因此而起。当地豪绅某甲想要自己的儿子顶替沈苍璧的名头上京，携诸多银两去同沈苍璧的母亲商量。沈母考虑到自家孩子上京入朝说不定能更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遂严词拒绝了豪绅某甲的提议。孰料，沈家竟因为如此遭到报复，被豪绅在当地完完全全断了财路，沈家家道本已不济，此情景生活更加困难。豪绅某甲又来逼迫，想要的仍旧是沈苍璧上京的名额。这次不同意的偏是沈苍璧本人，他与豪绅某甲理论，坚决不让出官职。孰料，却被某甲带来的人殴打，伤到了脊梁骨。
沈母盛怒之下竟溘然长逝，破落的沈家雪上加霜。再后来，沈苍璧虽保住了命，却再也养不好伤——落下了终身残疾，双腿几近无知无觉、绵软不能支撑身体，几年后连筋肉都开始萎缩消退，双腿细瘦如同木棍。
京城的官位即刻因为沈苍璧的伤情而被免去，豪绅某甲逍遥法外。沈苍璧在家养了三年，终能自理，因往年来的遭遇性情大变，心心念念想得都出人头地、高人一等，不欲再受欺辱。沈苍璧是个聪慧的人，他舍弃了少年成名的书法家沈天青的名号，开始给人做幕僚出主意，总能得到法子往上爬。沈天青两面三刀的谋略名声也是如此的来的，后来，他终于得了个机会入朝为官，前程看似一片大好。
那时沈苍璧已经二十有六，未有婚约在身。所有人都以为沈苍璧会有大好的前程，然而他上朝的第一天就被摆了乌龙——拐杖被宫女收走，颓然跪地不知所措。随后就遇到了多管闲事的我，同我相识相知。后来的事情，大多都是我前面交代过的，上朝的第三天就被降官，失了上朝的资格；再之后随我出行醴州，得罪了一番人等。
沈苍璧如此这般尝尽人间冷暖，深信不压倒别人就定会反遭欺辱，心里的志向抱负比常人强上千百万倍。无奈同我动了真情，而我偏偏是个没志气、不懂人心的，和我这种人在一处总是让他受尽苦楚。
听我沈苍璧断断续续的回忆，我终是理解了为什么他总是心心念念往上爬，终是原谅了他遇事总不和我商量，也终是看清了他淡然微笑背后的辛酸苦涩。很多事情不是他不想，而是过去二十多年的习惯已然深入骨髓，并不是我和他相遇一年的短暂时光能够改变的。
沈苍璧问我：“你以后什么打算。”
我道：“我只懂做生意，咱们两个找个地方落脚，再重来。”
沈苍璧又问：“什么地方？”
我答：“我自小生活在京城，其他地方也不熟，总不能再回你家。一路走过去，看哪里顺眼就在哪里落户吧。”
沈苍璧应下一声好。
我侧脸拱了下趴在我肩头的沈苍璧，调侃：“我刚才才知道，你现在二十七，原来年纪比我要大。”
沈苍璧的双臂圈紧我肩头，紧张道：“你嫌我老？”
“拜托，大哥，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不显老。”之后的日子，只有我们二人在的场合，我时常调笑似的唤沈苍璧为“大哥”或者“沈哥”。沈苍璧对我一向纵容，自然不会对我说一个不字。
灯油燃尽，只能借着水光行路，沈苍璧露在外面的靴子被淋湿了一半，我的靴子踩在泥巴水洼里、直湿到大腿根。初春的深夜气温凉的吓人，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只有和沈苍璧身体相亲的背部才是暖的。
我和沈苍璧抱怨天冷，沈苍璧说东城门就快要到了。
果然，东城门近在眼前。于是我看到了我们的救星，坐在马车上的程诗妍。
程诗妍打着灯笼远远地和我打招呼，当她看清楚我背上还背着一个沈苍璧的时候，显出错愕混杂着惊诧的神色。
她感叹：“顾兰格，这种时候你还带着他。”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作何回答。
程诗妍摇头：“算了，算了，你们赶快逃吧。用这辆马车，离开京都，别回来。”
这种时候不便多礼，我让程诗妍帮忙解了把我和沈苍璧捆在一起的绳子，带沈苍璧上了马车，小心把他安顿在马车里。
沈苍璧自己扒拉着双腿靠在车厢上，勾起唇角、弯了眼角，露出安慰我的微笑。我跪在车板上，凑近他，轻轻吻过他的唇角。
穿戴好蓑衣斗笠，我坐在马车外面赶车，程诗妍举着油纸伞站在雨地里同我告别。
我给了马匹一鞭子前行，同时道了声多谢。此时我能给程诗妍的，也只是一声感谢了。
程诗妍道：“顾兰格，有时候我还真是很佩服你。”
我笑：“情非得已。”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再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