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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常酸甜 ...

  •   如是再一年,朱玑肚子开了窍般,再得一孕。
      天气暖起来,沈苍璧的疾势却没有随寒冬高飞远走,诸多症候时发时止,恶况以日累加,骨瘦形消,以至于刀圭失效,良医无奈束手。
      或许是长久以来积攒的病气浓厚,连家人也开始疏远沈苍璧。我怎会坐视不理,被迫求助于巫医迷术,满心期望不可知的鬼神能够救人一命。
      沈苍璧却并不配合,他赶走了不止三五个、我请来的神婆。
      “你找死吗?干嘛撵走他们?”我诘问。
      沈苍璧的嘴巴比身体硬朗很多:“首先,求助于鬼神是无用功。再者,我现在很好。”
      “这样还算很好吗?”我真想敲烂沈苍璧顽固的脑袋,搞搞清楚,他为什么宁死不愿意试试看新方法。
      “很好。”
      我急得跳脚:“明明是睁眼睛说瞎话,你嘴里没一句实话!骗人!”
      “那你要我怎么讲?我能怎么讲?”如梅雨般连绵的病痛以及神婆导致沈苍璧的脾气变得暴躁,他终于向我反击,“难道要我这样讲:‘我虽然还活着,但是感觉身体快要走了,被掏空的感觉越来越近。’非要如此直白,你才开心吗?!”
      “沈苍璧,你不可理喻!你自私自利,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沈苍璧掩嘴轻咳:“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顾兰格。”
      我气得摔门而去。
      任由他自生自灭去罢!世上温柔乡不止他一个,不知好歹的死干净了,我也好早些找新的!
      我去找小花爷儿,去喝小花酒。心烦酒更厚,难得我酩酊梦一场。却意外地耍酒疯,回家和沈苍璧哭闹,粗着舌头和他摊牌说:“你看看,还有多少事必须要你去做。第一件:顾子慕没长大,顾晚刚出生,需要你去教导他们。第二件,我刚升任宰辅不久,需要你来辅佐我。第三件,朱玑性情大变,需要你去指引他。还有,管家年事已高,你得找个替代她的人……反正还有好多好多事情,你需要担忧的!”所以在做完之前,请务必不要出意外 。
      沈苍璧被我闹得哭笑不得,慢慢跟我解释:“我已经安排好了很多事情。”
      “那就去做更多的事,更多、更多、更多的事情,不许停止。沈苍璧的责任很重,任重道远!”
      “可是我会累。”
      我撒泼:“那也不行,我才不准!”醉酒的脑袋残留一丝清明,还足以支撑我严肃地提要求,“你沈苍璧死都不能留我一个人!”
      沈苍璧笑容晕染开来:“死了都不能?”
      我抱住沈苍璧:“怎么会死?咱们不是还有各种怪力乱神还没试过呀,总有办法的嘛。”
      “无所谓了。”沈苍璧轻声言道。
      他终于准许了我求助于鬼怪妖神的行为。
      月把时间,各路神婆巫师和尚道士轮番在我家摆阵念经,沈苍璧却全然不受感召、不顾我的苦心,旧病添新痛,恹恹诸症毕备。沈苍璧始终一口气顽强地吊着,不至于死亡,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江河日下大势所趋。
      永远不缺乏可以折腾的新方法。
      “我听说,南方有条河叫命河,顾名思义,可以续命的。消息绝对可靠、绝对可信,咱们去那里试试看吧?”
      业已魔怔的我,没人愿意出口阻拦,更没人拦得住。
      我说:“这就进宫告假,咱们即日出发。"
      然而御书房里埋头朱批的天子却唾弃我的野望,她说:“你是在放屁,告假不准。”
      “那……辞官?”
      皇上龙颜不悦,撂笔:“顾兰格,你也没资格和朕谈条件。”
      我窘极。
      那位身旁伺候的略微驼背的寡言青年——也是皇上最中意、并且想厮守终生的男人,上前,拾起被皇上丢远的毛笔,沉默地递还皇上手中。
      皇上撇嘴,吩咐:“顾兰格你出去,别太把自己当根葱,仔细项上人头。”
      君王说一不二,决策不受任何人胁迫。
      我便知带沈苍璧远走的愿望只是泡沫了。私逃必遭诛杀,何况某人的情况压根经不得分毫闪失。
      衣衫朴素的驼背青年送我离去,关门的时候,他沉默寂静的瞳仁与我对视片刻。
      没出宫却被鸭公嗓的宫女追上,获悉:皇上竟然改变主意,准假。
      不会是帝王本意,必然是帝王挚爱的那位,吹了不知名的耳边风罢。爱人面前,任他天子平民,皆是摇摆不定的随风墙头草。

      三月,日暖风和,我与沈苍璧踏上求助于未知的路途。
      孕期的朱玑留家。临行时他正在进行日行的身体锻炼,仍旧一把崭新军刀,最基本的劈砍动作。他早习惯于被抛弃,并没有表现出过多不悦。
      顾子慕自立程度超过所有人预想,近年本就不常在家的她,对于父母的远走相当放得开。
      沈苍璧上轿前,将顾子慕招至身前。
      “此去无可嘱咐,仅祝幸福。”
      顾子慕点点头,沈苍璧微笑着让她玩去了。
      是行,竟成父女永诀。提前搁下遗言,何其悲哀。
      出门十数步,沈苍璧已经疲惫不能直坐,我帮助他斜靠在特制的轿子中,闲聊解闷。
      此行不可谓不凶险,遭遇沈苍璧恹恹欲绝的情况数次,谢天谢地,有惊无险。人力抬轿平稳却速度缓慢,后来求速度换牛车。
      “或许我们需要停下来修养,而且温度高起来,我们需要一个消暑避夏的好去处。”我提议。
      从不呻吟,从不言死的沈苍璧脸色青黄,他说:“往东走是我的故乡。”
      十年间,沈苍璧提及家乡的次数屈指可数,亲友旧识往来的次数更是寥寥,从未有过回乡省亲的打算。他是个还不错的人,却意外的没有朋友,很少亲戚,风评褒贬不一。
      他忠实亲近的家人朋友,始终仅我一人。寂寞又可怜。
      我眨眨眼:“要回去吗?我们可以住最好的房子,雇佣最好的厨子,支使最大权势的乡绅。”
      “未尝不可。”
      沈苍璧在那里长大,在那里成名,在那里失去家人以及健康的双腿。而今,十余载物换星移,走失他乡的孩子,终于要回归故土,并且是衣锦还乡。
      我们的确雇佣了最善烹调本地菜的厨子,专职供奉我刁蛮的嘴巴和沈苍璧细致的肠胃。
      却没有住最好的房子——早年沈苍璧赎回沈家,雇人看管并稍加修葺,却远不是当地最气派的宅子——我们住回了沈苍璧见证长大成人的旧居。提到旧家时,沈苍璧说:“现在它是你的房产了,匾额换掉,便是另一座顾家。”
      也没有指示当地豪绅为我们做事。虽然不乏拉关系求见的人,但是在沈苍璧的吩咐下,不论远近亲疏、说辞如何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我曾生活在这里二十年,最了解他们不过,所经历的没一件好事。成东你相信我,这是一干庸众,不需要见,更不要相信他们。”沈苍璧带着显而易见的偏颇见解,向我阐释我原因。
      即便回到家乡,沈苍璧仍旧是一名可悲的独行侠,顽固地坚持偏见、顽固地拒绝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他独独信任我一个、亲近我一人,我怎舍得辜负他的期望。
      由是在某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们居然哪里没去,日日闲家,课书论古而已。
      后因暑气上升,实在扰得人读书作罢,星点儿正经事不想做,则改为无所事事中更为无所事事的——品茶评花。
      小儿女私情长忒忒,不怕被旁人看去见笑。时间愈长感情愈密,眼色眉语了然于胸,举手投足全是不期然的默契。

      某日来一人,中年男子,自称是沈苍璧的旧识——当然,这类说辞守门的小厮听过无数遍,是断然不放他进门的,几乎所有前来拜访的人都声称自己是沈郎君的亲戚或朋友,同时又无一例外地碰了钉子。
      然而那人并没有受挫,在门外守了几日,不叨不扰不闹事,一日求见两三回而已。
      时间久了小厮觉着不对头,他们从未见过如是执着的求见者,唯恐耽误了重要人物。于是消息绕过层层阻挠,最终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不要告诉沈郎君,我自去会会他。”
      男子两鬓染霜,年岁四十上下,谈吐温文尔雅。他介绍自己是沈苍璧的儿时玩伴,两人友谊深厚,在沈苍璧家破人散、被打致残以前都与其保持着密切关联。
      被打伤脊柱,是约摸二十年前了,那段往事我并不了解。我问:“那他被打坏腿之后呢?为什么突然不来往了?”
      男子的神色陷入回忆中:“因为自那之后,天青性情大变。”
      我点头:“是了,如果我起初有那么个朋友,脾气变成这般,我也会与他绝交的。”
      男子露出会谈中的第一个微笑。
      “我是实话实说,你不晓得,沈苍璧很多时候都把我逼得发疯,恨不能捏死他。”我耸肩,“简直是天坑级别的烂人一个,全怪我当初见色起心,栽了人生中最大的跟头。”
      “所以您相信我?”
      我赶紧摆手:“千万别误会,我可没有相信你的意思,我答应沈苍璧不相信你们这里任何人的。”
      “那?”男子很疑惑。
      “可是他不是无根的浮萍,终归要有些故人的……勿论是敌是友。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男子更疑惑了,问道:“您不怕我对他不利?我听闻,天青身体不太好。”
      “是不太好,却绝没那么羸弱,哪怕你面对面骂他死残废都气不到他。”我正身作揖,恳求道,“我也想拜托你,解了他的心结。”

      让男子现在外屋等等。
      我先进去了:“沈苍璧,有位客人要见你。”
      “不见。”沈苍璧朝我伸手。
      “都请进来了,外间等着呐!”
      沈苍璧苛责地瞪我一眼,要牵的手指也收了回去。
      “见人一面也不会死,大不了,你再把他赶走呗。大小伙子,害怕人看呀?”我轻轻推搡沈苍璧的肩头。
      沈苍璧很无奈:“先待我穿戴齐整。”
      “得,你这毛病我知道的,形容不整不见人。我帮你收拾吧?”
      和沈苍璧在内间悉悉索索一阵拾掇,完事儿把鬓白男子请进来。
      我告辞:“我先出去走走,你们聊。”
      我挑眉,略微指了指外间,意思是我在外间候着,有事喊一声就成。沈苍璧略略点头,意思是晓得了。
      下面是独处时间。
      我剖瓜,吃了小半个。井水浸过的西瓜沁凉,是常见的解渴利尿的消暑利器。
      两刻钟之后,吩咐顾夏送茶水点心进去,顺带看看情况。再两刻钟,我估摸着沈苍璧差不多是时候累了,正准备敲门进屋。前来拜访的男子就先行推门出来了。
      我微笑示意,转身进屋。
      沈苍璧朝我伸开双臂,笑容很开,露出几颗白齿。弹指间,我已扑进沈苍璧的怀抱。
      置身事外的疏离冷静是某人常年态度,而今谈论儿时往事,他终于不再飘忽,落于地面。
      沈苍璧说:“还是有好事发生的,当我生长在这里的时候。”

      那日日头下沉时候,我推轮椅,沈苍璧指路,我们二人停停走走散步。
      我感慨:“这才有回你亲家的实感。”
      “我反倒不感亲切,较当年变化很多。”却指指细巷的深处,“那里通向沈家祠堂。”
      “呵,你们家有祠堂?”
      沈苍璧有些惋惜地解释:“家族全盛时,整个镇子全是沈家的产业,直到最近几代才没落的,到我这一辈,沈家已经不剩几人了,祠堂是勉强保住,只有一位老者守门。”
      “那也不错了。我们家到我这一代,有据可查的也才三辈人,就见过祠堂外面、没见过祠堂里面。”
      “要不要去看看?”沈苍璧邀请我。
      “再好不过了,我也沾沾大家族的光。”
      如沈苍璧所言沈氏宗祠的老旧建筑高屋高瓦,只有一位看门老者。守门人却并不认识沈苍璧,拦住外面不许人进。
      “我是沈家人,名叫沈苍璧。”
      老者恍然大悟的样子,唯唯诺诺闪进里侧去拨门闩,请我们入内。
      我道:“原来你这么有名气,一说名字就都知道了。”
      “他的工钱是我在付,用你的钱。”沈苍璧不以为意。
      我很吃惊:“呀!原来你们沈家的庙堂耗费的是我们顾家的钱!”我的家族根本称不上家族,寥寥数张嘴而已,更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历史渊源,对比之下,我难免吃味。
      “所以这些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沈苍璧捏捏我的手掌安抚我,“沈家人几乎死绝,宗族里活着的只我一个,而男性入不了族谱。”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把你写进族谱?我看他们一定会给你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的。”
      沈苍璧故作恍然大悟:“真说不定,那些修族谱的老家伙,说不定还会把你填进沈家族谱。一定会把你写成攀附世家的土豪,倚靠沈家的名气才坐稳地位的。”
      我不悦地撇嘴。
      沈苍璧笑道:“成东,你何必介意?沈家这门,早十年已经死了。没落的贵族一文钱不值,仰赖家族历史的人亦是脓包。”
      某人对沈氏家族的衰落丝毫不悲伤,他不敬鬼神,自然也不信祖先在天有灵。光耀门楣的事情他并不乐衷,亦不觉重要。
      “我哪里有介意哼。”我瞅了一眼祠堂门口挡煞的门槛,相当高,足有半米。再看门内侧凹凸不平的石砖地面,提议道:“里面不好推轮椅,我背负你进去吧?”

      我背着沈苍璧逛他家的祠庙,祠堂里牌位很多,香火不旺盛。
      “后面还有几间屋。”
      我从祠堂倒退出来,把出溜向下的某人重新颠回原位。
      沈苍璧指着破瓦房的其中一间,道:“我小时候总在这里练字,清净自在,不会有人打扰。而且房子古旧,屋角总能发现野花野草小虫子,有趣味。”
      破木门半吊着,瓦都漏了,从缝隙能看到傍晚暖黄色的天光。
      我环顾空落落地上积灰的空屋,提问:“当时你的书桌放哪里?”
      “随处乱放的,这间屋里我到处都坐过。小时候没定性坐不住,经常几天换一换位置,图个新鲜。”沈苍璧的语气有些怀念。
      “真难想象你也有野的时候,上天都罚你了,小时候坐不住,后来瘫了坐二十年。”我替沈苍璧长吁短叹:“这惩罚还真残酷。”
      退出来之后,我们又逛了剩下几间屋,无一不破败。兜兜转转又回到祠堂大厅。
      我问沈苍璧:“咱们是不是给祖宗上个香?”
      “随你。”
      我四顾周遭,除却两个朽败的蒲团,没有地方可以落脚的,那哪是沈苍璧坐得住的?还不直接倒在地上?总不能把沈苍璧撂在供桌上,好让我好空出双手点香,那也太不尊重了吧。
      “麻烦呀,没地方放你。”我咂舌,“……要么沈苍璧你伸手拿住线香点燃,我背着你拜拜,再插进香炉完事儿了?”
      沈苍璧也掰着我的肩膀瞧了瞧四周,无可奈何地认同了我的方法。
      于是由我背后驮着的沈苍璧伸长手臂,在长明灯上点着了。
      我喃喃自言自语:“要不要跪下?还是跪吧,来都来了,礼多人不怪。”跪在蒲团上随意扣了扣身子,算是带到了我的心意。
      “可真累。”沈苍璧把香插进积灰的香炉里之后,我忍不住说。
      “那赶紧出去吧。”
      “就坐蒲团呗。”我努努嘴,“你们这种古老家族的祠堂,我还想多看几眼,回京之后,也想依葫芦画瓢整个类似的。”
      沈苍璧没有表示异议。
      我想好了,我就坐蒲团上,沈苍璧坐我身上。他的身体还很柔软,长腿一折就窝在了胸前,我双臂一环肯定能将他整个人抱住。像沈苍璧这种有拥抱饥渴症的人是不会拒绝的,抚爱和触摸几乎是他最大的爱好了。
      沈苍璧轻轻吻我,微冷的手指插入我的发根:“蒙君错爱,不以残疾见弃,璧此生无憾。”
      “绊倒在你这块烂石头上,我也是不悔不憾的。”

      出祠堂的时候略麻烦,情不自禁坐得有点久,我的脚不争气地麻了,扎扎的。
      我重新将额外负重抗在身上:“沈苍璧你知道你有多沉吗?”这回由背转抱,姿势合适嘛。
      “我还可以再瘦一点儿,那样就不沉了。”已经瘦得骨头空掉的沈苍璧认真提议。
      我开玩笑:“干脆把你烧成灰得了,找个瓶子把骨灰装进去,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才轻呢。”
      沈苍璧顺着我的话往下讲:“我的骨灰可没有那么少,怕你脖子会压断。”
      “那我就带一部分,留个念想,剩下的随意撒去哪里。”
      “要洒就洒在这里……还有昆楼,毕竟是我们的家。”
      虽然话题转向诡异的方向,我却追问更严肃的问题:“你不跟我进祖坟么?虽然我们家的坟地只买了两代人,但是也算是祖坟的。”
      “跟……”沈苍璧蓦然变得严肃,“将我的骨灰分为三份,一份跟你,一份洒昆楼,一份洒这里。”
      交代后事使人生厌,鬼才愿意和他讨论死了之后要不要烧成灰呢!
      “这么讨厌的话题。”我道,“在我生气之前赶快结束它,然后,吻我。”
      我扁了两扁嘴的时间,终于感觉到了从耳后蔓延至后脖的,凉凉酥酥的触感。当时我只道夏日黄昏里的亲昵简直沁人心脾,却不想那段诡异的对话,并非是长久欢愉的预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常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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