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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病梨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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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朱玑黑衣黑马,在队伍前方开道。
我是文官,本与朱玑的待遇不同、是坐车的,却也骑了匹马跟着朱玑晃悠。身边形成半径五六米的无人区,唯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诸多目光,嗖嗖嗖地上下探寻。
我乐了:“好多人看我们呢!”
朱玑腰杆倍直,作严肃的漫不经心状:“不是你希望的吗?”
“当然是我希望的。”我赞许地将朱玑从发梢至脚尖审视一遭,勾勾嘴角,“得了这么个帅气威武的小哥,还不找机会显摆显摆?”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那把挎刀上,崭新却粗糙的刀柄和刀镡。“那把刀换一换就无懈可击了,回去我给你配把更好的吧?”
朱玑摸摸刀柄:“这是军刀,军队统一装备的。”
“我知道,从兵卒到将军人人分配一把,可是没有规定必须要用吧?”我驱马贴近朱玑,“身份稍高一点的人早换刀了,你瞧瞧,除了普通兵卒,哪个人和你佩一样的刀?”
“刀普通,打坏了才不可惜。”朱玑行事靠几分蛮力支撑气势,用兵器确实很费,一架干坏一口刀的事情时常发生。
我蛊惑朱玑:“更应该换更好的了,结实,几年不用换新刀。”
朱玑呵马,颠颠地赶忙走了几步。
“你不反对,那我回去就帮你配口新刀了哈?”我喊他。
仍旧不理我,板着面孔勒紧缰绳。
我当朱玑默认:“就这么说定了!”
进京我们就分开了,他回军营我进宫,职责不同,各不相扰。
家也是各自回的,朱玑似乎比我早,因为管家迎我的时候告知我两件事:
朱玑郎君业已回家,以及沈郎君又病了。
“知道了。”我应声。
沈苍璧缠绵病榻是常态,折磨的不仅仅是沈苍璧的身体,更是人心。
每次疾病裹挟着负面情绪来袭,我们的生活都是暂时停滞、陷入黑暗中,我并不害怕这黑暗浓稠,却疲于应对沈苍璧错漏百出的残破健康情况。实话讲,这黑暗的生活,我甘愿陪他走向更粘稠的深处,然而反反复复、看不到停止点的黑夜令我不耐。久病床前的停滞感,终于使我终于失掉了例行的担忧,问候和照料也变成了公式化的程序——无须质疑,这就是一种与爱无关的,没有恐惧感的、可悲的漠然。
我轻声问候侧卧向床内的沈苍璧,伸长身子、伏在他的耳边,告诉沈苍璧,我回来啦。
沈苍璧没有力气,半掀眼皮懒懒看我。
我并不期待回答,而是把手探上他的脸颊。“又病了?”我自问自答,“发烧呢,感觉怎样?痰多不多?”
沈苍璧递给我一个笑容,没说话。
“用水给你擦擦吧?我让顾夏端水过来,你等一会儿。”我继续唱我的独角戏,等沈苍璧又阖眼才去外面喊顾夏做事。
给沈苍璧擦脸擦胳膊,完了给翻个身,躺在床边上无所事事。
“你说,这回又是怎么病的?”
半晌沈苍璧才蓄足力气,终于睁开眼:“管家责任交出去,有事情需交接。出去半天,受了风。”看来管家已经告诉沈苍璧,我不让他管事了吧。
我笑他:“命不要啦?左不过十天半个月我就回来了,等一等都来不及?”
“你回来也要我去交代,以往都是我在做的。”
“世上哪里都不缺你这颗螺丝钉,只对我不可或缺而已。多大点能耐,特特把自己搞病了,单单折磨我呢。”
沈苍璧又沉默,或许他很累,并没有很多富裕的体力讲话。
我手掌放在沈苍璧心口,问他:“还醒着不?”
“醒着。”他的意识很清楚,身体很累,一生病就闭眼休息。生病总是带来□□上的疼痛,高烧更是雪上加霜,应对这些就足够他消耗的了。
“近来你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小半年就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往年都是季节性,总能清净一段时期。”我叹气,深知上次计划外的流产是造成现状的原因,“往常多能干,现在就有多娇气。受不得丁点儿劳累,一有事就病、病、病。”
“我马上会好起来的。”沈苍璧的声音因为虚弱而喑哑。
“我相信你,是病总会好的嘛。可是,病刚好马上又病,跟没好一个样儿,这小半年的情况就是教训。”我严肃提出要求,“沈苍璧,我认真说的,你认真考虑:别操心了好么?你已经残疾了,健康也很糟糕,在这样做事大包大揽下去,小命还要不要了?我真怕你那天一声不吭地咽气,还有没有我的活路?”我们已经过了顾左右而言他的阶段,指尖的羁绊足够我们挑明了谈论疾病与死亡,直截了当并不是不体贴、而是对平等生命的尊重。
沈苍璧不回答我,我就继续下去了:“在家你也闲不住,要不要考虑下,去乡下休养一段时间?我们在乡下不是有农庄吗?空气和环境都比这里要好吧,安安静静的,也能清心寡欲、颐养身心。”
“我自己去吗?”沈苍璧问。
“不然呢?”我反问。
沈苍璧想了一想,答应:“我去。”最近某人简直是乖乖仔,我说什么他应什么,简直半句怨言也没有。
沈苍璧重新阖了眼,我蓦然注意到他眼角出现了疲惫的细纹,他年纪三十七八快四十,早已不年轻了。虽然旧时明眸流转的俊俏郎君仍在,当年丰满柔和的脸颊线条却日渐干瘦,时间一点一滴抽走了我们的生命,苍老从皮肤渗透进心田。
我道:“等你养好了病马上回来。在你回来之前,我得空就去看你。”
“好。”回答并不欣喜。
“那我先去沐浴更衣,一身马骚味就爬上了你的床。等会儿再来找你,一起用饭吧。”
沈苍璧挥挥手:“去罢。”
十日后,沈苍璧病情大好,我亲自拾掇东西,送他去乡下。
一车纸笔,两车书籍,三车药草。大夫一人,随从十名,以我的心腹丫鬟白妹为首,专门负责沈苍璧饮食起居。乡下的房子是看好了的,不是普通农舍,是专门盖来给官家人避暑消夏的别苑,宽敞又干净。
我在乡下陪沈苍璧住了一日,吃了四顿饭,不得不告离。
沈苍璧坐在轮椅上,由白妹推着出门送我。病中的他气色糟糕却如旧风度翩翩。
“你进去吧,我这就走了。”马匹牵过来,骑上就走了。
“我习惯送人离开。”
“好呗。”我接过仆人牵来的马,勒住缰绳就爬上了马背,“可是我真的要走了。”
“走吧。”
我驾马围绕沈苍璧转圈,操纵马匹三步一跃。我炫耀:“其实我马术还是不错的,你看。”我双腿夹紧马腹,屁股离开马鞍,骑马越过不远处的小溪涧又跳回沈苍璧面前,“还不错吧?”
沈苍璧展颜一笑,并不奉承我。
“其实我还可以骑马倒退着走,不过我和这匹马兄弟不太熟,害怕玩砸就不现眼啦。”我朝沈苍璧摇摇马鞭,“这回真走了。”
沈苍璧抬手示意,祝我走好。
我向右把缰绳勒紧到底,偏了头的马匹原地环绕两周。我甩一甩马鞭,抽在它屁股上,没回头地真走了。
别离又见别离。
仔细算下来,这十年,几年年岁小,几年隔两地,几年玩心重,几年不珍惜。
只有几次在一起,安安静静喝杯茶,浇月季。
须知过了就是过了,机会错过便补不回,寄期望于明日只会徒增遗憾。感情并不羞于启齿,能言爱的时候尽管去爱。
隔日便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沈苍璧亲笔,另一封来自白妹汇报。
沈苍璧在乡下不问世事,规律作息,状况不妙的时候就读书,好的时候锻炼身体。事实上也没有特别好锻炼的方法,全依赖外力的牵引按摩。沈苍璧自主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两臂,后背肌肉的大面积劳损,导致沈苍璧稍微活动腰背就会造成疼痛,两臂太高也会疼痛。近年来,沈苍璧限于身体状况的恶化,都很少写大字了——写大字总需更大的空间,移动体位和伸展手臂都不是他手到擒来的事情。不生病的时候沈苍璧尚可自理,如此一病身体虚地如同柔弱婴孩,诸多事情必须要假借人手了。
每日两封信件的内容却逐渐发生分歧。
沈苍璧信的内容日日重复,皆是报平安的三言两句(顺便换着字体写,展现他美好的书法)。而白妹的信件内容却不如沈苍璧的一般乐观了,说沈苍璧时常出神叹气,情绪状况不太好。
我写长信去问沈苍璧怎么了,回信送过来,仍旧是报平安的三句两言。我有些担心,终于找了一夜去乡下。
沈苍璧还没睡,正坐在屋里对着窗户出神,神情有些恍惚。
我的手在他面前摆了两摆,他才握住我。
沈苍璧微笑:“你来啦?”
“可不来了么!沈苍璧,你……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他倒是挺开心的样子,挪着身子往我这边靠,“成东你说巧不巧?我刚想你呢,你就来了。”
“敢情刚才呆愣愣的,是想我想的?”我起身,抱住沈苍璧的脑袋。
沈苍璧仰头看我,很疑惑:“什么?”
“我说~你想我想呆了么?刚才看起来,别提多傻,眼睛都直了。”
沈苍璧乐呵呵:“怎么现在来了?怎么来的?”
“想见见你,就骑马来了呗!”我答。
“累了吧?赶紧坐下,我给你泡茶。”沈苍璧拉我坐,自己忙着滚轮椅去找茶壶。
我拉住团团转的沈苍璧:“别忙!我这就走了。”
沈苍璧停住,有些吃惊地问我:“什么时候走?”
“这就走了。”
“怎么就走了?明明才刚到!”很不理解的样子。
我突然有些不舍:“也不是马上走,等你睡着我再走吧?”只是来看看沈苍璧有没有事,还得连夜回去呢。“你知道,我有很多事情走不开。”
沈苍璧在纠结:“太仓促,夜路也不安全。再说,你刚到!这不刚到么?”
我笑他:“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
眼见着沈苍璧表情凝固,旋即恢复平素淡然的笑容:“见到就好了,你要走便走吧。”
“我看你睡着再走,夜深了,还不睡?傻坐着干什么呢?”
“有预感你来。”沈苍璧眼角含蜜。
我送沈苍璧上床榻睡觉,撂下帐子,隔了一豆灯火。他面朝外躺着,我面朝里靠着。
“睡吧。”我四指插进沈苍璧的鬓角,拇指抚摸他的眉眼。
沈苍璧安安静静看我,逐渐闭了眼。
我等了许久,小小声问:“沈苍璧?睡着了吗?”
回应我的是沈苍璧一成不变的均匀呼吸。
我却知沈苍璧是装睡,此刻他眉头舒展,真正睡着时却总是眉头皱起的。
我轻吻沈苍璧的眉心,道别:“我走了,好梦。”
又几日,竟从乡下传来不大不小的噩耗一条:沈苍璧在轮椅里坐着,居然平白无故晕倒,栽下来在磕到桌角、撞破了眉弓。
同时被撞破的还有我的胆量,沈苍璧以前可没出过这种意外。策马扬鞭,急吼吼跑去乡下。
“这可是怎么了?”我人进屋声先入。
在案前读书的沈苍璧搁下纸书,身旁贴身伺候着的白妹将他从书桌后推出来。
沈苍璧的右边眉弓多了道结痂的口子,深,不止伤到皮、更破了肉的那种。头上有骨头挡着,皮肉充其量也就那么厚,沈苍璧是眉弓上有多厚的皮肉伤了多深的口子,可见当时,他是全然不受控制地整个人从轮椅里栽下来,手臂阻隔一下都来不及。
不必问,肯定是疼的了。
白妹躬身行礼,道:“主子我去给您倒茶。”
我拦住她:“先不忙喝茶,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白妹窘迫地看向沈苍璧。她照顾不周,自然是心里不安的。
于是沈苍璧替她解了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白妹不知情。”
“顾夏呢?其他使用人呢?就没人在旁边伺候着吗?!”我很恼火。
“与其他人无关,我将他们打发出去了。”
“很好。”我直视沈苍璧,“那你告诉我,你头上这道口子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了,没有很严重。”
我对沈苍璧的不以为意很气愤:“我了解到的可不是这样。白妹,你讲讲看是怎么回事!”
白妹低着头:“回主子,当时只有沈郎君一人在屋里,外面的听到门里面有动静,又敲门没回答就擅自进了屋。结果看到沈郎君倒在地上,撞破了头,还……昏迷着。后来沈郎君清醒回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倒的。”
“所以是,沈苍璧晕倒,从轮椅上栽倒撞破了头?”我收到的信上,大约就是这么说的。
“回主子……是的。”白妹羞愧地满面通红。
我并不打算斥责白妹,罪魁祸首是沈苍璧而不是一干下人,我道:“沈苍璧,这就是你说的不小心?”
沈苍璧的目光深含歉意。
“当时是怎么回事?你如实告我。”我也放缓了咄咄逼人的语气,和沈苍璧沟通。
沈苍璧想了一想,回答:“天上流云飞走,我坐在窗边看云彩,眨了眨眼……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是晕过去,再摔下去了?”
“似乎是的。”
是或者不是,我厌恶“似乎”这样不确定的字眼。我半是愤怒半是埋怨地诅咒道:“怎么不一脑袋栽死你?”
我去问随行的大夫。沈苍璧来乡下住,是配备了一位有名的大夫同行,帮助他调养的。
“并不清楚昏迷的原因。而且,最近在乡下、沈郎君特别配合,坚持吃药和锻炼,可是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越来越不妙。”
“原因呢?”
得到了大夫不确定的答复:“并没有身体上的疾病,就应该是心里的问题。”
“心里的问题?”
“心结不顺,神情恍惚,偏顾偏念。换句话讲……”年纪不小的大夫捻须,沉沉道:“相思成疾。”
我咋舌。
回去沈苍璧房里,他在正拿着古拗造型的黄花梨茶叶勺乘茶叶。
我在沈苍璧对面的椅子里坐下,看沈苍璧灵巧的手指舞动。
沈苍璧笑眼看我,因为瘦的缘故,脸颊上漩出了小小的甜酒窝。
我道:“咱们回家吧,明天就走。”
沈苍璧并没有很惊奇,点点头而已。
“那我先出去告知白妹一声,好收拾东西。”我起身便要走。
沈苍璧忙问:“为何突然要回去?我的身体并没有调理得很好。”
我幽幽叹气:“是怕某位不要命的,默默把自己交代在这乡间地头里。”
“我哪有。”
“哪有?”我努努嘴,“你头上不就是证据吗?那么深口子,不留疤才有鬼。你惜命,我可怕着呢,放在乡下不如放在眼前监视着。”向后撤了撤椅子,我打算出门交代两句,“我去找白妹说明天要走。”
沈苍璧却在我出门时又叫住我:“等一下。”
“啊?”
沈苍璧目光真诚:“成东,我比你想象的……更加怕死。你相信我。”他声量不大,字字如炬。
“我当然相信你啦,我不信你信谁?”我笑一笑走了。
次日。一行人归京。
舟车劳顿使沈苍璧回家以后又卧床几日,所幸都是疲劳引起的小毛小病,缓一缓很快就过来了。
沈苍璧曾玩笑似的和我提过,躺一天倒退十年,指不定他哪天因为贪闲多躺了一会儿就再也坐不起了。自律如伊,却能容许自己大量的在床榻上消磨掉。而且他最近那种持续了多年的、贴在面皮上程式化温和笑容居然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的面无表情、或者看到家人时释然的微笑。
无论如何,沈苍璧的状况确实在下坡路上越滑越远了。
我很忧虑,却也隐隐期待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