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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无题 ...

  •   立秋当日,启程南下。恰闻朱玑顺利产子消息。女儿,待我命名。
      我与沈苍璧私下议论:“此等人生大事我不能陪伴朱玑左右,又亏欠他一次。”
      沈苍璧直言道:“那就用余生去偿还。”
      “怕是此生补偿不得,”我很愧疚,“他生未卜,我却也只能发誓来世偿还了。”
      沈苍璧第无数次纠正我:“你不应该寄希望于轮回转世,那些全是虚无缥缈的谎言。”
      我反驳:“你可以不信,但不能要求我和你一样。如果苍天有知,神明可鉴人事、悲悯人情,我会好受很多。”
      “这是自欺欺人,成东,你不应当有如是思想的。亏欠朱玑就尽力去补偿他,你们会幸福的。”
      “你难道就不是自欺欺人吗?你明知道的……”我蔑了眼沈苍璧,道:“只要你在,我和别人在一起就不会幸福。”
      沈苍璧笑了,轻言慢语:“你总值得更多,幸福或者快活。不囿于我。”
      看到沈苍璧笑,我便也笑了:“偏偏中意你呀,沈家小哥。甚至希望有轮回,来世你为女子,我性格惫懒、作男子相从再好不过的。”
      沈苍璧仔细瞧我,眼神极其隐忍坚持,他说:“不管有没有,来生都不要再相见了吧。”
      我深吸气,没想到沈苍璧会一本正经把我推开。究竟我的一厢情愿并非如他所愿。
      随即点点头:“也好,此生直到永远,算是折磨够了彼此。”既然他能舍,我必定不甘其后的。
      沈苍璧唇齿微张,几回开阖却没有发出声音,终于闭上眼睛休息去了。或许他是没想到我如此干净利落呢?

      近期他高烧不断、遍体疼痛,无论索水吃药,还是便溺翻身悉数仰赖他人鼻息。
      我自不必说,即便恋慕如是,尚且有心烦时刻、不能百般体恤。况且沈苍璧平素多严厉,未必很得人心,而今久瘫在床,分毫不能自理,顾家上下更是人人厌之——只不过在我显而易见的袒护下,他们尚不曾作威作福罢了。
      偶尔我也会怀疑沈苍璧如此活着,其实并不快乐。然而希望爱人相陪不弃的私心更大,很快压制了其他想法,即便之于你我皆是折磨,我也决意冥顽不灵下去。
      他闭上眼睛,从不抱怨,有时候就这样晕过去。时间分分秒秒累叠,每一刹那都是关于“不舍弃”的承诺。
      毫无疑问,沈苍璧对于生存的坚持,大半是因为我希望他能够固持不放。我告诉沈苍璧我需要他的支撑,于是他便竭尽所能满足我的要求。
      我对闭目养神的沈苍璧轻声耳语:“横竖我这辈子没一个对得起的。你曾说你无憾,但如若你知晓我摸过多少小倌可人儿的手,便不会这么认为了。”
      沈苍璧唇齿微动:“我知道你最愿意牵我的手就足够。”
      “哪里来这么大自信?”
      “难道不是吗?”沈苍璧气定神闲地反问。
      我呵呵一笑,未置可否,心说随他胡口乱讲去罢。

      目的地是一条河流,据说河底住有善心的神明,只要诚意许愿就能够得到神明青眼、延年续命。
      这里气候似与沈苍璧不和,一进入周遭地界,就开始口干、喉干、鼻腔痛、气管痛。
      我们没有很多机会等候,时间是耽搁不起的。终于赶在白露节气前后到达命河,时令不太妙。白露以后阴气渐重,是以露凝而白、得名白露,不知此时设坛做法,功力会不会减损。
      我去看河,阴天里碧黑的水色,鳞波微动。层层云霭随水生长,如丝如缕,即便阴天,云层空隙里仍旧透出白银样的道道天光。我知一般情况下,若非山野、高原,云海是不会如此贴近地面的,所谓“被神明眷顾”便如是吧。
      有当地黑瘦的漂亮男孩飞身一跃入水,漾起涟漪与气泡,再出水,就是二十米以外的地方了。贴近山林长大的孩子野,贴近水面长大的孩子灵,他们最不乏的便是生命力——那正是沈苍璧所缺少的。
      我面朝长河下跪,耗尽我生命中最高的真诚和信仰,真心实意呼唤神明青眼。无论鬼神精怪,只求它眷顾沈苍璧,我甘愿十年生命换他一年岁月,抑或更多代价。只要它需要,便拿去,我只有这唯一的愿望,我愿为他付出,即便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在所不惜。
      神坛上的仪式举行完毕,沈苍璧仍旧咽喉不适。随后几日,也只能进些汤羹。
      一旬修养之后,或得不知名的力量眷顾,沈苍璧逐渐能够起坐,与人交谈之时不再头脑浑噩,神情态度得以复原、较常时无异。
      远行人终得心安。
      他能好好的,就足够了。勿论代价,我能负担的起的,尽管随别人拿去,保证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照常陪床,给沈苍璧读诗读经,消乏解闷。却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沈苍璧?”
      沈苍璧回神,嘴角弯曲牵出微笑:“恩?”
      “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将沈苍璧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一并握在手中,他的手掌瘦到只有指骨,连虎口处的肌肉也瘦到干掉。不过,我坚信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有点飘渺,魂不附体。”沈苍璧把另一只手也递与我、一并交握,仿佛如此可以牵制住他上浮的灵魂。
      我推测:“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四肢百骸都痛,如今程度稍减,身体轻松带来的错觉?”
      “应该是这样。”沈苍璧想了一想,认同了我的看法,“成东你不要念书了,我俩说说闲话。”
      我笑:“还有什么闲话好讲?咱们形影不离小半年,有什么早说完了。”
      “那就找点新鲜的讲,比如……”沈苍璧被敲门声打断,朝我挤挤眼——他精神不错,举止意外地俏皮。
      “何事?”我扭头朝门外喊了声。
      门外不知哪位仆从应着:“回主子,朱玑郎君到了。”
      “你说是谁到了?”去怀疑自己耳朵出错,就再问了一遍。
      门外用更大的音量回应:“回主子!朱玑郎君到了!”
      我朝外面喊话:“好,知道了,我这就去。”扭头却和沈苍璧耳语道,“瞧,新鲜事送上门来了,朱玑可真是一刻等不及要来见我呢!”
      沈苍璧推我一把:“贫什么,快去!”
      “来找我的,你催什么?这就走,害怕朱玑等不及,一脚踹烂你的房门吗?”我又鼻尖对鼻尖腻了沈苍璧一回,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实话讲,我还是很渴望见到朱玑的,出来有半年岁月,说不想见他全是瞎话。于是我脚下步子很快,几乎在跑。
      朱玑正被人领了进来,高头大马的,还是我离去时的那副样子——他的肚皮在我离开京都时还未鼓起,如今半年过去,却是鼓起又消失了。
      “可想死我了你!”我扑上去,给朱玑一个极其热烈的熊抱。
      朱玑沉默却用力地回抱了我。
      我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先前他们不许我找你,现在无事一身轻,就来了呗。”朱玑在寻我这件事上,毅然一如往昔,当年求赐婚假、昆楼再会,皆是例证。
      我又问:“孩子呢?”
      “在家里呢。”
      我再问:“怎么没带来?”
      朱玑问一答一:“带出来麻烦。”敢情这回是出了月子,又快马加鞭地找我了。
      “且不讲这个,”我拍拍朱玑臂膀,“去盥洗,这身汗臭。”
      朱玑大手一抓,包住我左边肩膀,开始发问:“你给她起名字了么?”
      “额?”我挑眉,“……还没想好。”
      朱玑松开手,换做“早料到”的表情,甩开我大步流星地进屋去。
      我朝着朱玑健朗的背影发问:“那你怎么喊她的?”
      “女孩子。”
      “啊?你什么意思?”我张大嘴疑问。
      “我叫她‘女孩子’。”朱玑头也不回。
      我狗腿状跟在朱玑屁股后头,伺候他吃茶更衣。直到他舒舒服服去泡澡,我才得了空,暂时闪回沈苍璧跟前。
      “还真是朱玑来了!而且你猜猜,他叫我们的女儿叫什么?”我兴高采烈地对沈苍璧说话。
      “叫什么?”
      我乐得直拍大腿:“就叫‘女孩子’!你说他搞笑不搞笑?”
      沈苍璧萎弱弱靠坐床头:“他身体可好?”
      “看起来好得很呢,强健如同公牛。”我比牛角在头上,“完全看不出生了个娃呢。你说他是不是骗我们?随便捡了个孤儿,说是我们俩儿的女孩子?”
      “这事可不是好扯谎的。”沈苍璧严肃起来。
      “我也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沈苍璧神色稍霁,开始同我讲他的安排:“今日好好陪朱玑,到处走走看看,夜里也在他房间里过好了。不必管我。”他总是思虑很多,说得朱玑仿佛是他的丈夫似的。
      “你自个儿真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
      “那好吧。”我知沈苍璧嘱咐的是最好的办法,久别初见,总不能置朱玑不理吧。

      且带朱玑闲逛。
      我牵着他慢慢走:“最近一直在忙,附近我没好好走过呢。此处位置靠南很多,植物品类也多,京城土长的常见花草翻来覆去就那十几二十种,你看这儿的……”
      扭头却注意到朱玑兴致缺缺——他是不好这个的。风花雪月并不与朱玑相合,他适应更为直接、简单的语言。
      我言道:“才刚到,等你休息好了,咱们一起来捞鱼捉蟹。最好不要有王八,咬住不松口的。”事实上是我长久陪伴在病人身侧,缺乏运动、体力衰退,散步稍久便觉体力匮乏。这会子要我陪朱玑下河捞鱼,估计最后是要人来捞我的。
      “其实我更想打水鸟水蛇。”
      “那便来打!”我爽快地许诺给朱玑。
      我们沿着水面巨大的河边慢慢溜达,愈行愈远。最终拉了朱玑站定,看天水苍茫一片,四周景物几乎完全相同。我问朱玑:“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也是,你刚到这里,不知道路很正常。可是我也没出来闲逛过,所以迷路这事儿也不赖我。”我摸摸鼻尖:“今天我晚点儿回去也不要紧的。等会儿你没急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朱玑面色不善。他专程来找我,居然被我问到有没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自觉失言:“那咱们来打水漂吧!”
      朱玑不与我争执。相顾无言,于是两人捡石头,认真打起水漂来。

      等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摸回最近驻扎的官邸,天色早黑了。
      垫吧了饿扁的肚皮,我和朱玑一起去洗净全身的泥汗。
      朱玑问我:“他怎样?”
      此处的“他”指的是沈苍璧。朱玑近来与沈苍璧相当亲密,却羞于展现给我这种转变,随时装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我答:“苍天有眼,沈苍璧他很不错。”
      “等会儿去不去他那里看看?”朱玑瞧我眼色。
      我估摸着朱玑是想试探我今天和谁睡,便道:“今儿就算了,这么晚,沈苍璧肯定早睡了。有事咱俩儿明早再说,那时候去看他也不晚。”
      “嗯。”朱玑应一声,转身洗指甲缝里的灰尘去了,估计是不好意思直接表示、类似于“共度良宵”的喜悦。

      朱玑提灯进屋,我拿引火点着室内油灯照明。我指指床:“收拾好了,睡这儿。”
      “我先看看这房子。”朱玑打着灯笼在房间里乱瞄。
      我坐着等他:“研究出什么大道理了?”
      朱玑简要点评:“环境还不错,顾兰格如果你想长住这里也挺好,把家搬过来。”
      “搬家哪儿这么简单?”
      “怎么不简单?人全了,有地方住就成了家呗。”
      我问他:“吃什么,喝什么?”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里的王八很多,大补。”朱玑提灯,语气理所当然。
      我嗤地笑了:“不肾亏,补什么补?”拍拍床,“别乱晃悠了,过这边来。”
      朱玑顺从地吹熄了灯笼,年轻男性充满力量的身体靠过来。上衣拔掉,裤子脱到一半却被门外嘈杂的巨大响动惊扰,隐隐注意到外边灯火恍然,似乎聚集了不少一群人。
      旋即人影落于窗棂纸,有人来敲门了。
      我悻悻地踢了脚挺翘的屁股,不乐意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朱玑也不高兴,只见他嗖一下提上裤子,狠狠地扎紧裤带——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形健美。
      我躺在床上,逆着洞开房门透入的橙红灯火欣赏朱玑身体的剪影。
      然而,朱玑却推开半山房门、定住不动了,他舒展肩背做出迎击的姿态,笔挺脊梁与外面的什么人对峙。
      “怎么了?”我察觉不对,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整顿衣衫。
      朱玑没有回答我,仍然守着半扇门,死盯外面。
      “朱玑你怎么了?”我把手搭在朱玑肩膀,透过他高大身躯与门扇的间隙看到外面一群人,人心惶惶的一群人,全是我们的使用人——以及人群中间夹着一位靠坐在轮椅上的沈苍璧。
      我注意到台阶上窘迫的一位下人,她是来敲门的那一位。我问她:“怎么回事?”
      “回主子……沈郎君一直在等您回来,方才听闻主子您和朱郎君从外面平安归来的消息,本来打算歇息的。小子们都伺候沈郎君躺下了,他却突然要求重新穿衣,非要来找您……小的们拦不住,只能打搅了。”
      我看了眼人群里病弱的沈苍璧,扭头看看身边僵硬伫立的朱玑。心说如果就这么抛弃朱玑走出去,回到沈苍璧那边的话,就太对不起身边这位了。
      “你去问问沈郎君究竟有什么事。”我仍旧站在朱玑身后的房间里,吩咐下人道。
      于是那人便传话去了——沈苍璧大病未愈,说话音量不大,隔了五六米远的距离铁定听不见的。
      “嘿!”我拍拍朱玑坚硬的脊背,“瞧你这一身肉绷的。”
      “回主子……”传话的人回来,抬头看了看面色黑臭的朱玑,很是为难地继续往下说,“沈郎君说,让您过去。”
      她话音未落,便察觉出气氛彻底僵持了——
      火把照亮轮椅上沈苍璧苍白的脸,挡在我身前的朱玑,沉默地与其对视。两个成年男人隔着滞涩的空气对视,无人闪躲,眼睛里都有火光闪烁——仿佛用视线里的决心,对共享的领地进行崭新的界定及占有。
      最后,朱玑败了。
      他转身,大力推我一把,将我轰出房外,迅速关上房门并且反锁住——意思就是,我放弃了,你去那边吧。
      我大声拍门,大喊:“朱玑!朱玑!”
      然而名字的主人却装作没听到,漆黑的室内寂静一片。
      我只得回到沈苍璧身边,问他:“大半夜的,怎么不休息?”我虽感莫名其妙,却并没有火气需要发泄。
      沈苍璧拉住我的手,笑得异常欢喜,为疾病所消磨的光华霎时间回归他的眼角眉梢。
      沈苍璧说:“你跟我走,我有事找你。”

      结果他口中的事情确是,指点下人翻出一堆笔墨文房,要我给他画像。
      “我不懂这个,肯定画不像。”
      沈苍璧很大度:“没关系,只要你的画分得出鼻子眼睛就好。”
      他很快找出合适用具,吩咐下人帮他摆好,又将下人打发出去:“我们一起画。成东你去对面坐好。”
      无法,我只得按照沈苍璧的意思做好,准备给他画像。
      我落笔的时候颇为犹豫,眼神在沈苍璧的脸、笔尖、纸张三者之间轮换,几乎是流连忘返了。
      沈苍璧那边的情况也没有比我好很多,他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纸,研究了半晌才将笔尖落于纸面。
      他看我还在纠结,便催促:“画呀!”
      我在沈苍璧的催促下运笔,力求笔下人像的鼻子眼睛嘴巴分得开,争取五官合起来有那么丁点儿沈苍璧本尊的神韵在。
      不留意画得入了神,直到沈苍璧问我画得怎么样了,我才注意到他早已驻笔,把身前的纸卷起来搁在一旁。
      “刚画好一张脸。”我看着纸张上的面庞,说不清他与眼前的真人有几分相似。
      “足够了,反正我这副身子怎么画也画不好看的。”沈苍璧竟吃力地挥动手臂,自己摇了轮椅来我这边——虚弱如他已经很久没有独立地完成移动了。
      我把沈苍璧连着轮椅,拉在我身边坐好。
      他伸着脖子看我的画,似乎略微不满:“丑了点儿……你再为我题两行字吧?”
      “我哪里会这些,沈苍璧你这是在为难我。”我的语言能力仅限于有事说事,文采二字向来与我不着边际。恰恰沈苍璧懂这个,在他面前,傻子才会班门弄斧。
      “不要求文采,只求你为我写两行,两行就好。”
      我不悦:“不会写。”
      “求你了。”沈苍璧难得提要求,更难得死皮赖脸地提要求。
      我再一个心软,就又答应了他的无理取闹:“我给你写。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要写什么。”
      “随便什么关于我的,化用也可以,只不许抄袭。”
      “要给我时间。”我无可奈何地要求,这真是最后底线了。
      沈苍璧垂眼想了想,旋即抬头笑道:“给你时间考虑,但不要太久。”
      我心想沈苍璧的言行何其诡异呀,完全不像他了。
      不自觉重新打量起沈苍璧来,仍旧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呀,一身骨架瘦得很,破碎的脊柱承受不住身体重量、弯曲变形,腿脚的结构和姿态更是很不自然。
      “怎么了?”沈苍璧问,语气温和动人,果然今夜的他不对头。
      我狐疑地凝视沈苍璧的双眼,试图找出他突然转变的缘由。
      沈苍璧微笑着与我对视,眼神如一汪温泉暖水,澄清透彻,温存又得体。似乎与平时别无二致了。
      “……没什么。”我迟疑地回答。
      “那你想好要写什么了吗?我并不能给你太久时间。”沈苍璧急切地追问。
      我捧着沈苍璧的脸:“你很不对劲,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样啊。”沈苍璧把手掌压在我手外面,移动我的手掌往自己身上贴,最终停在心脏的位置。
      我:“沈苍璧,你该不是吃醋了吧?我和朱玑过夜,你嫉妒了。”
      沈苍璧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认:“自始至终很嫉妒。”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可真够会装的!”我嘿嘿一笑,引得两位俊俏郎君为我争风吃醋,超级心满意得。
      沈苍璧把我往他身体上牵引:“抱我一下。”
      于是我就拥抱沈苍璧那把硌人的瘦骨头。
      抱着抱着就出了感觉。我说:“沈苍璧,我终于知道要怎么写你了。”
      牵了沈苍璧的手,把两行字写在他掌心,问他如何。
      “勉强凑合。”他的反响颇为冷淡。
      “水平只有这么高啦。”我不恼,毛笔蘸了墨汁递给他手里,道:“谁的字好看谁来写。”
      沈苍璧摇头:“不是你写就没有意义了。”
      “那你示范给我,该怎样写嘛~我那爪子挠的破字,每次都被你嘲笑。”
      这是实话,我平时都是由沈苍璧代笔的,偶尔遭遇不得不亲自执笔的情况,沈苍璧也往往写了模板、让我比着他的字体结构写,即便模仿不到神韵也存在架势。沈苍璧屡次委婉地提出我很需重新练字,都被我直接间接地无视掉了,我的观点是,两个人里有一位字写得漂亮就足够了,何必重新学起浪费时间。
      为人师表已成习惯的沈苍璧似乎被我说动,侧动身体要落笔,却中途反悔:“这次按照你的方法来吧。”
      “你真怪!”
      我没有深究沈苍璧言行古怪的缘由,居然以为他是健康状况见好、甚至性情转变,居然抛弃了平素淡薄的伪装,自然到争风吃醋了。
      简直是崭新的生命!
      “写就写,又不是怕你知道我写字多烂。”沈苍璧模仿我的字迹一绝,我又几斤几两、他甚至比我还清楚,所以我早就不在他面前假装羞耻了。
      我在方才画的那张脸的旁边写字,写给沈苍璧的评价——
      眼角恒挂春风笑,心底长涵几湖秋。

      写完字。沈苍璧拿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他气虚有些手抖,就放在膝盖上继续瞧。
      我不催促、不发问,陪他,我永远拥有充足的耐心消磨生命。
      不知许久,沈苍璧终于把纸递还给我,叮嘱我收好。
      他说:“去外面走一走吧。”
      “夜深露重,还是别了吧?有话我回卧房慢慢讲。”
      沈苍璧坚持:“去外面,好风光。”
      我不忍拂他兴味,便依了:“推你出去?还是抱着背着?”
      “背着比较有尊严。”很有趣的回答。
      “就背着,反正不沉。”
      我背着沈苍璧到外面,把我的外衣给他披着。只记得当时四下无人,天上有没有星子却全然没有印象。
      我们在一处草地躺好,秋季的地面温度低,露水凝结,黏在背后湿冷冷的——终于第一次,湿气不会加重沈苍璧的病情。
      “其实我很挂念子慕。”沈苍璧突然说。
      “很快能见到的,朱玑说了,顾子慕在京城来这的路上,晚几天就会到。”
      沈苍璧很惋惜:“真可惜,差一点我就能够等得到我们的女儿了。”
      “什么意思!”
      沈苍璧轻轻拉扯我的手指,告诉我几个时辰前,在他准备休息、褪掉裤袜时发现的细节:
      “成东。”他说,轻言轻语的,“我的腿上起斑了。”
      ——是尸斑,最初出现在血液沉积的部位,濒死时或死亡后出现,一旦出现,人是无论如何救不回的。
      某人的措辞很隐晦,身体却不忠诚地抛弃了他的灵魂,先行垮塌。
      这次他是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即使本人意愿何其坚定,终究敌不过破碎身体的腐朽毁败。
      “不是说好永远吗?我贪生怕死,原意是与你一同变老,鹤发雪颜,枯骨化灰。”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声嘶力竭,事实上,我已经为这一场死亡准备了若干年。长时间文火煎熬,终于迎来柴尽火枯的落幕,既悲伤又安宁。
      “恐怕我的永远并没有那么远。”
      沈苍璧再次露出未能信守承诺时,那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也无可奈何了:
      “屡次你信誓旦旦,又屡次失信于我。得道歉。”
      “对不起。”
      这次是诚心诚意感到愧疚。
      “好,原谅你了。”
      你也道过很多次歉,但是,我还是愿意原谅你,再一次,再无数次。
      此刻的沈苍璧还没有远去,仍然可以维持体面的道谢。他微笑着说:
      “谢谢。”
      看着他贯穿终生的温柔微笑,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情绪从身体内部溜走,仿佛流水落花,息怒哀乐从我的面庞上逃逸。
      我的眉头松弛,脸颊掉落,嘴角垮塌,下眼睑坠地——面部肌肉瞬间失去全部力量,面容被地心引力拉扯得诡异。
      舌头并没受影响,我说:
      “我知你很痛苦,若是……着实太难挨,可先行离我而去。”
      沈苍璧气竭声嘶:
      “舍不得。”
      他这是要走了,灵魂和□□的羁绊不过丝缕。
      “走吧。我准你先走。”我最后一次安慰沈苍璧,“你不是很多年不能走路了吗?能走就走呗!”
      我声音超大,我怕他已经听不到。
      沈苍璧昏昏欲睡,泪水在眼角凝聚成窝,他的气息趋于平稳绵长,皮肤在我的手下变得黏腻,眉心和眼角的细纹松弛开……然后,绛红色斑块从沈苍璧的双腿开始扩散、上升。
      我抱紧某人,实实在在把他揽在怀里,对其绵绵耳语:
      “算我先放手的。”

      如是,我失去了沈苍璧。
      卒于盛年,虚岁四十。我与他相识十二载,刚好一个轮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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