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夹石》doc文档

41、碎流年

　　次日清晨，朱玑回了。
　　他与我对视一夜，二人没开口交流半句话。天亮后朱玑阖目片刻，再睁开眼便起身去了，留给我一剪决绝背影。
　　我让下人跟着，去看看他做什么。听回禀的下人说，朱玑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喝掉整壶冷掉的隔夜茶水、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睡去了。
　　我听完，也要了一壶茶来喝。实际上心内是没什么反应的，我心眼子着实太小，不仅容不下人，还不容易被人打动。
　　认识我，大约是朱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吧？

　　沈苍璧自昨夜睡去后，没醒过。
　　我端着茶碗蹲在床头边边上，看他，看一眼喝一口，把茶水的热蒸汽往他脸上吹，想润一润他失血青白的面色。
　　他昏着，我话儿说给自己听：“我喉咙都干死，你也渴了罢？等我喝完这半壶茶，也喂你喝一点儿。茶水不知你能不能喝，再给你要一壶白开？”
　　于是我找白妹要了一壶白开水。
　　白妹听吩咐的时候脸色凄凄，领了吩咐就走。白妹再回的时候，我茶水刚刚好喝完，她食盘里捧了一壶水和几样点心，身后跟着两位大夫。
　　我乖乖让开身位给大夫们，得给沈苍璧瞧病呢。商讨过后给沈苍璧开了药方子，让给他舌头底下压参片，还让给他喂水喂饭。
　　我想问问情况，譬如沈苍璧会不会死，却没敢开口，只求大夫尽力医治。这些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能治好自然能治好，真开口问了只能沾染晦气。再说沈苍璧晚上还好好的，即使流了那么多血，却还能保持神志清醒，所以肯定养养就没事了呀。
　　给他喂水，就是扶着脑袋拿汤匙往嘴里灌。我一边灌，一边想很多安排：公务要缓一缓，朝是不能上了，要抽时间去找圣上告假几日；朱姓管家的事情得在沈苍璧醒之前处理好，不然回头等他来做、又得闹心，交代清楚权力就一杯毒酒药死吧，我也没心思折磨她；顾子慕在家没小孩儿陪着玩，居然自愿去宫里的书院上学、一住就是半个月——宫闱里的先生学问还可以，而且管的没有沈苍璧严苛——所以这事儿也不怕她知道了闹腾；还有朱玑……朱玑的事就暂且等等吧，或者等沈苍璧醒了，问他的意思。
　　半泼半洒喂完了水，我心说，这场景熟悉，上回沈苍璧剖腹生下顾子慕，后面昏睡的几天也是我这么着照顾他呢。那时候都还年轻，不成熟的意志在压力面前垮塌、吓呆了自然不怕，现在懂的多了、心思沉了，反而在多顾忌、少平静。
　　我还没活到看淡生死的那一步，事实上我相当在意沈苍璧的生命。
　　某人是我的救世主，我的身心处处依赖他，心情不好了、遇到困难了当即想到的就是找他。他可以不健康，但必须一直存在、并且作为我的支柱。有他在我就有根、可以扎在地上，没了他，我就只能被迫飘荡半空中。
　　一言蔽之，离了沈苍璧就是不成、不成，分分秒秒都不可以。
　　我靠着沈苍璧躺一躺，顺便暖暖某人体温低的身子，他流血太多啦，身体很凉。
　　“沈苍璧你可真不错，老让我累，什么时候你也照顾我一回？端屎端尿的？”我期期艾艾地在沈苍璧耳边抱怨。

　　灌药灌粥、擦背翻身，这些我样样手熟，当年在昆楼没个丫鬟，只好我“事必躬亲”了。
　　如今常年贴身照顾沈苍璧的顾夏被我吩咐拖出去打个半死，是有点考虑欠妥了，除了他没人做得好这些呀！只好要我这个一家之主，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挽起袖管重新做起——早知道等沈苍璧康复，再教训顾夏就好了。
　　幸运的是，沈苍璧这次没有晕得死，隔天就醒了。强灌下半碗肉糜粥，又迷迷楞楞睡过去，也不知道是真的清醒了，还是只睁睁眼而已。
　　此种状况持续四五天，沈苍璧才“醒”过来，真真正正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同他讲话：“多吃饭，好了赶紧锻炼身体。”
　　沈苍璧笑笑，不置可否。
　　“你说你怎么这么爱走霉运？什么破烂事儿全给你摊上了，”我忍不住替他抱怨，“当年因为上京的名额害了个家破人亡，腿还给打坏了，好不容易养得差不多了吧？没几日你又遇见我，再遭殃一回。后来生顾子慕闹了那么一出，见血之后就不能走。白操心这些年，到现在你又倒了血霉了！沈苍璧，你说你是不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摊上的都是什么狗屁命运？”
　　沈苍璧倒是豁达：“人间那么大，总需要各种命运的人来填满，我们只是其中一二，不能随意更改调换。再说……”沈苍璧瞧瞧我，笑了：“我从不觉自己倒霉，归我的全部归我了，一样没少。”
　　“哪儿够呀！”我握紧沈苍璧无力的手，“这回事情，我亲自整治了一干为虎作伥的，你赶紧提拔几个好使的心腹做事，做什么事儿我帮你撑腰，你只管自己活得幸福就好了。”
　　“不必。”
　　我替沈苍璧的性子着急上火：“瞅瞅那些祸害，活得多滋润，就你一人辛苦。你又不抱怨，你比我还痛苦都不抱怨，早晚心事郁结、憋死你！”
　　“着实没什么好抱怨的。许是我年纪大了？还是瘫的年岁多了？反倒容易知足。苦难是叠加的，只有更，没有最，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苍璧歪头，啄我鼻子一下，“看，赚到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那算什么！”我俯身吻沈苍璧的嘴，像咬死口的王八，半天才放开：“这样才算赚到好吧？”
　　沈苍璧脸色红润了一点儿，教训我：“贪心可不好，你以后不能这样。多记着好，别总惦记着不走运。”
　　我听着这话像交代，不乐意了：“你说话越来越悬乎，以前可没这样，得改。”
　　沈苍璧却又笑而不语了。
　　“啧，沈苍璧，你别这样成不成？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没劲，随时随风而去似的。你得改。”
　　沈苍璧紧了紧手指，轻声道：“成东，我比你想象中的更想活下去……放不开的事情很多，无论如何也想活。”
　　“你答应过的，不丢下我，我离了你不能活。”
　　“答应过的，不必担心。除非你放手，我绝不离你而去。”
　　我赶紧抱住沈苍璧，埋首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抹了抹泪。世皆无常，会必有离这道理我懂，所有亲戚朋友最后全是一把留不住的沙，唯有夫妻二人能够扶持到最后。
　　相濡以沫，差不离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沈苍璧也抱了我会儿。又问：“朱玑最近呢？”方才他跟我想的一样吧，怎么转都绕不开朱玑。
　　“整天呆在房里，吃饭睡觉，派大夫去看过，说没大碍。”
　　沈苍璧点点头，让我抱他紧点儿。
　　我求之不得，忙揽了他的肩，用手指摩挲他的肩头——他半条身子毫无知觉，勒得喘不过气也未必觉着抱得紧，给他有感觉的地方点儿刺激，很能安抚他的情绪。
　　“日后你对朱玑好些，我得到你的真心已经比他幸运太多，三人里，心最苦的就是他了。”沈苍璧刚安静一会儿，又忍不住吩咐。
　　“一山难容二虎……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话没有沈苍璧深思熟虑、形容确切，他若开口，必然是思忖成型了的，故而我讲话经常词不达意，“我意思是说，一条船里装不下两个人，你沈苍璧在船上了，他朱玑就上不来。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可明白？”
　　沈苍璧开始苦口婆心：“但是这样不行，家业大，三妻四妾是必要的，不然人丁少……”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嘛！”我打断沈苍璧的话，“是谁不甘心做平民小百姓的？早听我的也没现在的这些破事了。”我措辞是埋怨，语气却是软，目的仅仅是让沈苍璧停止婆婆妈妈。
　　果然，沈苍璧噤口不言了。
　　我叹气：“朱玑的事儿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做。还想等你痊愈了，封你为右郎君的。以右为尊，反正就是比朱玑地位要高一点点便是了。”
　　沈苍璧当机立断地拒绝：“不可。”
　　“我早料想到你会拒绝了。但是这次你遭人害这事给我教训，不能事事由着你来。决意已定，多说无益。”我掀掀眼皮，抱着沈苍璧滚了半圈，换了个体位给他躺。
　　“好吧。”沈苍璧妥协，“那你现在去请朱玑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的。”
　　“说什么？”
　　沈苍璧笑：“要说很多。”
　　我很不给沈苍璧面子：“你们也没有很亲密吧？哪有那么多话要交代的？”
　　“有，你把他叫来。”
　　“好吧，叫就叫。但是现在不成，你要休息，以后再说。”
　　沈苍璧想了想：“也好，但别太久……”
　　我不耐烦：“我心里能没数么？沈家哥哥？”
　　沈苍璧见我不耐，点点头让步了。可他当天有事没事就提到朱玑，我不胜其烦，只好答应他次日一早就请朱玑过来。这才作罢。
　　当晚顾子慕从学堂回家，见了她爹爹沈苍璧。只一眼却几乎吓傻了她，在病床前没说两句话就嚷着要走。
　　沈苍璧很失落，却只是叹了口气，由她去了。
　　我亲了亲沈苍璧，安慰他。我也知道，这事不全赖顾子慕不孝顺。她虚岁才九岁，看到爹爹的憔悴形容，心里接受不来，稍感不适便躲了。
　　——如果你见过纯粹的人体骨架，那就不难想象现在沈苍璧的体型，骨骼上覆盖了一层薄皮而已。肚腹瘦干了、凹了进去，显出分明的肋骨和宽大的盆骨，腿脚上根本一点肌肉都不剩、完全是纤长的腿骨和变形的脚趾骨。脸上其实还好，留着点肉没大异样，只是两颊略微凹陷而已。即便沈苍璧本身皮相多么好看，瘦成这样，也确实不那么容易令人接受。

　　次日，我面对终日不出房门的朱玑说了半个时辰，他才稍有反应——那晚之后，朱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好了，几天不说一句话，不吵不闹地按时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只管入定般的沉默着。
　　到底是请了朱玑进沈苍璧的房间。两个人避开所有人——包括我，进行了一场三四个时辰的长谈。
　　在此之前，朱玑与沈苍璧只是基本的和平共处，甚至会刻意回避对方的存在，绝无任何交集。此次我不知内容的交流过后，朱玑竟然对沈苍璧极其敬佩，尊称沈苍璧为哥哥，且遇事处处参照沈苍璧的意见。并由此改变了以往别扭随性的脾气，做事突然沉稳大气起来——虽然从那以后，我再没看到过朱玑天真的笑颜。生过孩子之后虽然回到军营，但明显没有耗费以前那么多心思，而是用更多的时间、跟着沈苍璧学如何斡旋持家。
　　朱玑开始过上了一种极其规律且节制的生活，终生只穿灰黑色布料的衣裳，每日坚持清淡饮食、练习弓马以及书画。这样子的朱玑赢得了世家大族、甚至包括他母亲的极大赞誉，然而，我却偶尔会怀念当初那位夏日荷塘里，那位不听我劝阻坚持凫水，长腿蹬剪之间便游出丈余远的天真青年。

　　若干人的命运转折，不过如此。
　　爱也好，恨也罢，在时光的巨轮面前全部只是齑粉。没有神明庇佑，没有人定胜天，从高远了看，一切皆是洪流中消极的无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