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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伊人瘦 ...

  •   大夫到的速度很快,即便这样,沈苍璧还是先于大夫作出了诊断:
      “本想慢慢和你讲明,我真没想到有人会连这几日也等不及……”虽然沈苍璧竭力笑着,面容却极其惨淡,“成东,我有孕了,你出去这几日查出来的,近期身体不爽也是这个原因。消息一出我就公开说了,孩子不会留,身体如此、也留不住呀。只想着等你回来,告知你以后就下药……”
      某人第一次在我面前咬牙切齿:“何曾想过,有人这几日都等不及!”
      我根本不知能发表什么言论,只能手臂绕过沈苍璧的后背,把头贴在沈苍璧的脸颊边,试图安慰语言几近狂乱的他。
      沈苍璧在我耳边恨恨道:“药下这么狠,不是要我的命么?!”
      我快要哭了:“你不会有事的。”
      “我的命怎么能够这个时候交出去?怎么能够?!”
      沈苍璧还要说,还继续说,我头一回听到他说这好些话,字字句句,滔滔不绝。已经不知道他是在嘲笑苍天不公,还是嘲讽自己命途不济。
      “我答应你的,我答应过你的,成东!我怎么能死?”沈苍璧用微弱的声音嘶喊。
      沈苍璧的话语在我仅存的理智堤坝上落下一铲,使我的情绪彻底决堤、崩溃……
      “我放不开手。顾兰格!我舍不得放不开你的手。”他说,用濒临绝望的语调:“我……我不想死!”
      我呜咽了,不断重复同样的四个字:“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沈苍璧的眼里淌出泪来:“是,我不会死……”
      我亲吻他,亲吻沈苍璧。从额头到眼睛鼻子,密密匝匝的吻落下,绕过喋喋不休的嘴巴,持续亲吻。
      沈苍璧背过气去,头部后仰,脊柱拱起,手和脚绷直乱舞、如同牵线的木偶。两股间血流潺潺,随着他身体的剧烈痉挛越来越盛,迅速阴湿褯子、裤子、褥子,勾画出大面积、大面积的鲜红色抽象画。
      我伸手,想替沈苍璧捂住血流的源泉,却根本堵不住那害人的洞口。
      沈苍璧喋喋不休的语言终于被迫停止,他的身体在抽搐、筛糠一般的,血仍在流。
      侍女赶到,大夫赶到,大群人涌进来,将卧室堵了个水泄不通。
      我求大夫:“请务必救他,救救他!”
      奔过来的大夫面色如纸,手指颤抖地按住沈苍璧的身体。
      我仍旧妄图堵住流血的地方,手忙脚乱却没有丝毫用处,那里亦然成了我心脏上喷血的伤口。
      我再次央求大夫:“请救救他,救沈苍璧呀!”
      大夫紧咬嘴唇:“我救,我救……”

      我被众人簇拥,半抬半抱地带离沈苍璧身边,强迫安置在外间的椅子里。事实上,我的脚软了,如同沈苍璧废用的双腿一样,完全失去支撑的作用。
      我注意到桌面上还摆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饭碗里还剩几口高粱饭,四菜一汤未曾大动过。以及沈苍璧亲手推在一旁的药碗,喝剩的中药汤里浮现出一张狞笑的脸。
      ——沈苍璧的舌头并没有出问题,只不过他总是病着,自以为味觉不准罢了。
      确实有人在他固血保气的汤药上动手脚,整一日,他咽下的药全是破血峻下的滑胎方子。如此情形已不是保胎的问题,而是保沈苍璧一条薄命。
      所以,是谁?
      沈苍璧身下无感,根本觉不出痛,再锋利的药效只有在耗干他的气血后,才能被察觉。所以是谁给他下了药?!我,定要他死!

      院子里众人不断进出,每个人却都噤若寒蝉。我头脑很痛,看不真切了,所有人的身形皆不过一道剪影。
      几番抢救,屋里扯出沾血的被单和衣裳。我用拳头砸膝盖,使其恢复知觉,想进去看情况……我还没允许呢,他是活也得活,死也得活,无路如何都只可活下去。
      指领众人的白妹见状过来扶我,我推开白妹:“我自己进去,你去召集顾府上下、全部人,这事要查,必须严查。”
      沈苍璧躺在那张床上,形容苍白可怖。本来某人肤色就偏白,现在更好,仿佛血流干了一样,脸色青黄、了无生气。他本就瘦,此刻瘫软在新换的被褥里,愈发显得伶仃可怜。下身被盖了,隐隐看得出两条褶皱的形状——那是沈苍璧的病腿。
      大夫凑过来,身上有血,他说:“稳了稳了!救回来了。”指的只是沈苍璧,不包括肚子里未成形的胞胎。
      沈苍璧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吸声。我双手拂过他的脸颊,紧闭的眼睛,汗湿的额头。这是睡了?还是晕了?昏了?
      “早说过不许死了,你还算守信。”我对沈苍璧耳语。
      白妹回来,跪在地上膝行到我脚边,她喊我:“主子。”
      “你回来了。”我说,“人聚齐了么?没聚齐也不要紧,我要亲自挨个儿审问,慢慢来不急。”

      去外间,气氛焦灼压抑,站满了神色不安的人们,他们见到我的模样倒吸一口冷气。
      我在椅子上坐下,吩咐道:“首先是顾夏。”
      懦弱的少年本已含泪,被人群推出来。
      我听到自己平静冷酷的声调在宣布:“照顾不周,该罚。拖出去打。”
      少年顾夏的眼泪打湿地面,没有辩解的机会——他被拖出去了。
      我又说:“这事情,明显是针对沈苍璧再次受孕的事情。针对孩子,和沈苍璧过不去的,没有几个人。”
      目光扫过众人,落于朱玑脸上。他听闻讯息,也来了。
      我问他:“朱玑,这件事,”头点点沈苍璧卧房的方位,“是不是你做的?”
      朱玑原本肃穆的、毫无表情的脸,染上惊疑颜色,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是不是你做的?”又问。
      如同当头棒喝,朱玑处于深沉的震荡中,潮水般沉重的惊愕压垮了他的思维,显然没有余力回答我的提问。
      “好,不说。”我长叹一声:“可是,即便这事儿不是你做的,也与你有关,照样拖出去打。”
      朱玑仰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面色由震惊转为阴黑,绝望的触角爬上了他的眼角,高大的健壮身躯也蜷缩了。然而,却没有辩解一字一句,或许是无法开口了吧。
      我指挥人拖朱玑出去。
      当然无人敢动朱玑毫毛一根,还有胆子壮些的人出言劝阻,说来说去无非是诸如:朱玑郎君怀珠待产,万动不得的。
      “不行,要打。”我露出讥讽的笑容,朱玑动不得,那沈苍璧就动得么?可笑!
      顾家的朱姓管家阻开人群,面色不善地将自家主子护在身后,出言顶撞:“顾大人何必欺人太甚。”
      “哦?”
      “是老仆我自作主张做的,与少爷无关。”
      我嗤笑:“是么,那跪下讲。”是护主心切,抑或坦白事实,仔细说明便知分晓。
      “是你欺人太甚,只晓得宠爱那个瘫子,对公子不闻不问,辜负公子一片真心!公子身孕七月你还要打他,人干事么?你若是有丝毫良心断然不会吩咐下这般命令,你担心那位,难道不怕公子出现闪失吗?此事皆是老仆一人所为,与公子无关。”素来倨傲的顾姓管家彻底放弃对我最后一点儿尊敬,“你因他锒铛入狱,流放远地,却不知悔改仍旧带他,生下了孩子。你可知公子那两年间顶住多大压力,费了多少气力才保住你们这个空壳子顾家?你可曾想过?你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公子施舍给你们的,花草砖瓦都是公子施舍给你们的。有人却不知感恩,专宠那位媚眼儿的残废,反而对公子不闻不问,呵,顾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你顾兰格心眼子都偏到胳肢窝了?前几日验出他又得一子,虽然即刻声明不会留,可是谁会信他!那可是一头张口咬人的凶兽,放任自流只会是养虎为患。”朱姓管家冷笑,继续道,“公子临盆在即,颜面和身份都不允许有闪失,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动手了,在那瘫子的汤药里加点佐料。他不是精通药理么?怎么就没喝出来异样?我下的分量可不少!”
      “我信你投毒是真的。”我居然释然,紧接道出二字,“打死。”她结局定是要死的,多加折磨也没得意思,也没那么多精力,直接打死算了。
      管家以嗤笑回敬嗤笑,他早就预料到结局如是吧?
      朱玑想阻拦,毕竟管家照顾他多年的,忠心耿耿日月可昭。
      我说:“朱玑让开,这事你拦不住的。”
      听闻方才管家一席话,朱玑以往的神气完全被摧毁,自顾自颓然垂目,高壮的身子仿佛在缩成天地间孤零零的一粒。
      我犯了魔怔,转身道:“朱玑,你说,此事是否是你指使?”
      朱玑的全世界业已坍塌殆尽,我的诘问甚至将他的精神碾成细粉,此刻外间站立着的朱玑,情形并不比卧房躺着的沈苍璧好。
      我看他眼圈渐红,居然口吐恶言:“哭没用,你说,此事是否是你指使?”
      我质问,无理取闹咄咄逼人,双目赤红如同修罗,这种时机天王老子在我面前都敢乱刀砍死呢,听不进一句劝说。我到底是顾家主人,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谁敢惹我,杀罚随我愿。
      白妹抖擞着胆子,跪在我脚下,仰面道:“主子……沈郎君叫您呢,沈郎君醒来叫您呢!”
      “哦?”我皱眉,转头对众人,“且等着。”
      我撩开门帘,进去了。沈苍璧如同冰封的美人,肌肤挂着冰晶一般的苍白透明。我亲吻他的脸颊。
      沈苍璧微睁眼,催动极微弱的声音与我对话,他说:“朱玑,无辜。”
      呵,他是怎么知道的?哪位长舌头的,在这种时刻还要打扰沈苍璧休息,要他来劝阻我?
      “无辜。”沈苍璧重复。
      我服软:“好吧,我信你。”
      “不要为难。”是用气音讲话了。
      “好吧,我不为难他。”我用脸颊温暖沈苍璧冰冷的脸颊,用手掌温暖沈苍璧冰冷的手掌。
      沈苍璧放下心事,喘平气息:“让他进来。”
      “现在?”我疑问。
      沈苍璧的手指略略牵动我的手指。
      “好吧,我这就让他进来。”如此受制于人,气急的巅峰还能够连退三步,只有深爱人的言语才有那样的分量。
      沈苍璧与我相扣的手指紧缩,是询问的眼神。
      我叹气:“药有问题,是朱管家,已经吩咐拖出去打死了。”
      “先不要打死。”
      我凛然了神色,这个断不会依:“没可能,你劝我也没用,死是必须的。”
      “是要交代……”
      “嗯?”
      “交代家中情况,有些事务账目要他交代清楚,死了就无对证。”沈苍璧闭上眼睛,“事已至此,听我的,暂且忍忍吧。”
      “好吧。”我可耻得再次让步,“沈苍璧,你好好休息,交由我来处理。”
      我轻吻沈苍璧唇角,他嘴角坚硬没有回应我。他比我更加气愤吧?却还勉力忍得。
      外间,有人扶着失神的朱玑。我对他说:“我信这件事与你无关了,进里屋休息罢。”
      朱玑的目光半晌才聚焦在我脸上,显然很抗拒。
      “进去歇着吧。”
      “你根本就不信我……你居然怀疑我?”朱玑执拗的眼神是利刃,却不能对我造成伤害——我心长得偏,能够戳中他的人,世间寥寥。显然朱玑不算是其中有分量的一位。
      朱玑喃喃自语,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自己:“你居然怀疑我?最基本的一点信任都不给我吗?”
      我这一边,敷衍的一句“对不住”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我已经对朱玑说了太多口是心非的抱歉。这次出口的道歉话,也是一样的口是心非,更伤人心。
      我选择缄默。

      顾府上下多年靠朱玑娘家扶持,即便我与沈苍璧回府后,朱姓管家等朱家老仆虽然大体上是终于顾家利益的,但免不了时常兴风作浪、找沈苍璧的不痛快。这些我并非不知道,只不过能忍便忍了,心说好歹算自家人,打谁的脸都不好看。
      沈苍璧一方的想法也很简单吧?看朱姓管家只是一心为主,虽然偶尔对自己刁难,但能力在、背景有、还算对顾家利大于弊。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撕破脸皮,便忍让,是他的性格。
      朱玑性格别扭,此事他全然不知却梗着脖子不肯辩解,他对我满怀希望,本以为我不会怀疑他的。然而我的确辜负了他,甚至因为捉凶不得,想对朱玑进行连带惩罚。如果不是沈苍璧开口求情,说此事与朱玑无关,怕是我真的会动手吧?
      沉醉不由人,未许相逢皆是错罢。于情于理,这辈子我对朱玑不起,晓得的,但改变不了。
      里间我是不愿去,就坐在外间冷静冷静。

      朱玑进屋,两位面如死灰的男人,跨越多年光阴悲喜,迎来了人生中的首次正式的目光交接。
      沈苍璧开口:“到今年年末,是我与顾兰格相识十年。”
      朱玑的手掌用力压住眼睛,妄图压回泪水。
      沈苍璧又说:“没有多一个十年了。朱玑郎君,我的时间不能再多。”
      朱玑说:“这与我无关。”
      沈苍璧回答:“是与你无关,但与我们有关。”
      自从我们三人的人生河流发生交汇,悲伤就伴随欢喜而生,形影不离。
      朱玑再忍不住,泪水顺着指尖流出,逐渐泛滥。
      深苍璧居然笑了:“要哭就在这里哭吧,不要做出这般表情让外人看笑话。”

      是夜,顾府上下灯火通明,无一人安然入眠。
      我惩处了很多人。顾夏被打个半死,半个月下不来床;朱姓管家本欲自尽,却被人拦了下,后来我又吩咐拔了她的舌头、四肢捆起,以防在我正式处置之前,发生意外;管家党羽被我一扫而光,当夜就动用私刑处死了其中绝大部分。
      朱玑与我二人在沈苍璧房里相对而坐,整整一夜,声声呻吟入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伊人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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