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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梧桐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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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的马车最终砸烂一坑污水后停靠在顾府里,雨后的泥地难以下脚。我撩开车帘,朱玑却突然拉扯我的手腕。
“怎么?”
没有回答,朱玑拧着长眉,眸子黑白分明。
“什么事儿?”
朱玑似乎很纠结:“能不能不下去?”
我很疑惑:“都到家了,不下去做什么。”
“就是不想,咱们不下车行不行?”
“嘿,行为怎生如此奇怪?”我笑拍朱玑的脸颊,决定逗他,“跟娘子回家,莫要羞涩。”
朱玑的手指扣紧,目光依依。
“好啦好啦,下车。”语毕我掰开朱玑的手指,跳下马车,“你也赶紧的,饭时要过。”
等我走进几步,几乎到达回廊了,再回头看朱玑,他还在马车旁立着,手扶车辕。
天色擦黑,具体看不清楚,我朝朱玑勾勾手。
不知朱玑在想什么,看我却不理我。于是我不等他,想先回房换双干净靴子。
我只心想身上粘泥那个脏哦,才走几步,脚底下这双就黏满了寸把厚的泥,裙裳后摆同样被甩上了泥点子。却不想,自己转身的背影是如何冷漠。
顾白妹伺候我盥洗完毕,天色已然全黑。
白妹受托传话给我:“朱玑郎君说在自己房里用饭。”
“嗯,知道了,他又在闹什么无名火。”我理了理鬓发,“沈苍璧呢?”
白妹颔首:“沈郎君用过了。”
“呵,就剩我自己了?没意思。”我振袖,“还是先去他那里看一看。”
“主子,饭也摆去那边么?”
“就去那边罢。”
“诺。”
白妹出去吩咐摆饭,我就独自个儿先过去沈苍璧的院子那里。
夏至过了么,天黑越来越早,新雨后空气还好,就是地上脏——平时没见着太多的灰啊尘的,也不知道下场雨从哪里冲出来好些泥巴,怎么就这么脏。
点着脚进院子,我开始叫人:“诶,顾夏拿双鞋来!”沈苍璧院子里屋内的使用人仅仅顾夏一位,院子里粗使的倒还有几位,然而沈苍璧不爱人多,粗使的常被打发出去。这个时辰,必然只剩顾夏一位了。
等我在门廊前砖头地上蹭鞋底蹭得差不多了,没等来顾夏,倒是沈苍璧划拉着轮椅出来了。
“顾夏他出去了。”沈苍璧说。
我问:“这个点儿出去做什么?”
沈苍璧答:“端药去,刚才那碗被他不小心给碎了。”
“又吃什么药?”我紧忙问。
沈苍璧放松的样子:“你先进来,等会儿细讲。”
“啧,那你给我那双靴来,这泥巴多的,没法进屋。”屋子里面铺的是光洁的磨石地面,泥印子一踩一大片。
“进来。”沈苍璧靠近,手从轮子上放开,打算捞我。
我心甘情愿被他捉住:“不是脏吗?你看这老些泥。”亮鞋底儿给某人看。
“还好。”
“好吧。”我手握轮椅扶手,用脑壳抵住沈苍璧的脑壳,将其连同轮椅倒着给推进了屋。往后方向不好控制,路线拐得歪歪扭扭。
沈苍璧呢,眼睛近距离松松垮垮地瞧着我,眼白润得发光。
“想我不想?”
某位不说话,只是手指点住我的咽喉,顺着喉管下滑。
白妹后脚到了,带着位提着饭盒的粗使嬷嬷。
“饭就摆外厅吧。”我挑挑下巴,指路。
沈苍璧问:“还没用饭?”
“没呢,朱玑不知发什么颠,怪得很,非要独自个儿在房里吃独食。留我自己吃饭,没个意思。”
“我陪你呀。”沈苍璧笑说。
我眨眨眼:“就知道,所以来找你了呗,赏你个机会伺候着。老没良心的,还敢不想我。”
沈苍璧不答,抿嘴笑去。
才落一筷,又有闲人跑来。
是顾夏,双手捧着药碗,眼不看路晃悠进门。见我在外厅坐着吃饭。
“就这么着走路,碗不给碎了才怪。”我总爱寒碜顾夏,他窘迫起来总很好玩儿。
这不么?脸又莫名其妙红,怯怯懦懦地端着药,进也不是走更不是。
沈苍璧为他解围:“端过来,放这。”
顾夏长睫毛呼扇两下,小跑来,搁下碗又跑走。
“谁让你走了?顾夏,回来。”我喊住他,想再逗一逗。
顾夏住了脚,绕手指头敛着下巴瞧我,等我发落。我不说话,就瞧着他,直到顾夏不好意思垂下头,再不抬起了。
“何必总逗他。”沈苍璧说。
“好玩嘛,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子,没一点儿变化。”我手指摸一摸碗沿,感知了下温度,推倒沈苍璧手边道,“你先喝了这个吧,温的不热,过会儿就冷了。”且不问这是什么药汤汁,某人汤汤水水没断过,他往肚里塞什么我都见怪不怪。
沈苍璧左手端起碗,抬高碗底。他喝药很有一套,碗沿一倾,角度刚好遮住嘴巴以及小半张脸旁,喉结动三五下,整碗药汁就被悉数灌进胃袋,速度快得很。
今回却不知为何,沈苍璧仅仅吞了两口半汤药就停了下来。很疑惑的样子,鼻子凑近药碗嗅了一嗅,紧接着手腕摇了一摇。
我问他:“怎地?”该不是怕苦了吧。
沈苍璧思忖了一下,才回我话:“最近舌头有些涩滞,尝味道似乎总不准。”
“还尝出烤鸭味儿了?”
“没尝出烤鸭味儿,倒是其他怪怪的滋味。许是我脑子里老想着,嘴巴里就咋么出那个味道来。”
“望梅止渴?”
“差不多吧。”沈苍璧把药碗一推,倒了半杯清水漱口,“白天的两碗也是这样,总觉不太对……药尝太多,保不准舌头出没出问题。”
我点点碗沿:“这就不喝了?”
“不喝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等会儿细说。”沈苍璧笑笑,“陪你吃饭。”
我也笑:“好么,光看着就算陪我了?四菜一汤,不再来点儿?”
“用过了,你吃。”
“嗯。”我不让他,自己拨了一筷子高粱饭入口。
允沈苍璧为我布菜。他身子弱重保养,忌口严格,我没他懂那些个养生的劳什子,所以从不去管他,心说反正他会将自己照顾好,不吃就不吃了吧。
沈苍璧上胳膊搁在桌沿,下巴搁在胳膊上,半伏在桌上瞧我。
我问:“怎么趴着?平时不是坐得腰杆倍儿直,没这个习惯吗?”
“趴着舒服。”沈苍璧神色倦倦。
我笑他:“你也知道坐久不舒服了?累了就回房躺着吧,更舒服。”
“不累,只是身子有点不爽利,乏。”
“乏不就是累么?这么着吧,你还是先进去躺会儿,我这也马上吃完去找你。”说完,我就站起来,欲推沈苍璧进屋。
沈苍璧按回我:“陪你吃饭嘛。”
“不是怕你累?进去躺着吧,休息休息。”
沈苍璧坚持:“成东你用餐能多久?再累也不差这一刻钟,你只管吃你的,吃完再说。”
“一刻钟时间,我可吃不完。”
“那就给你两刻钟。”
我说:“送你上床躺着不消半刻钟。”
沈苍璧无可奈何:“咱们说话这会儿时间,都能吃半碗饭下去了,坐回去吃你的吧,陪你吃个饭而已。”
我想一想,也是了。与其和沈苍璧无结果地推来攘去,还不如我吃饭快一些呢,吃快点儿的话,一刻钟也差不多。我喜欢他陪着我,惯着我,在我吃饭时为我夹菜。
于是我便坐回去,心安理得地继续吃我一个人的晚餐。
沈苍璧脑袋靠着胳膊,迷迷瞅着我微笑,片刻就神色昏昏了。
唉,真不知道他在家做什么呢,这么累?
我三两口拔完大半碗饭,推了推几乎睡过去的沈苍璧:“沈苍璧?”
“嗯?”
“我吃完了,咱们进屋吧?你这么累,弄点热水随便擦一擦就去睡了。”认真洗漱搞东搞西起码折腾半个时辰,看他这幅样子,不折腾了。
“好呀。”
沈苍璧迷迷蒙蒙地笑,撑起身子来——我眼见着他手臂脱力,滑了一下。
“瞧你累的,我帮你推吧。”
沈苍璧点点头,允了。
等沈苍璧靠回椅背上坐稳,我绕至他身后,推轮椅进卧房。
看沈苍璧这幅软趴趴的样子,也别想他自己爬床了。我给他招呼了声,抱了他放在床上。
沈苍璧靠床头,还是昏昏的,眯着眼。
我心说,这大爷头一次懒成这样呢!还指望着我给他脱衣?
脱就脱咯。
我解开沈苍璧的罩衣,某人畏寒,只要不是伏暑天,内外必然穿两三件衣裳。就当我撩开沈苍璧的衣服下摆,即刻发现了异状——
有血,沈苍璧在流血……湿湿黏黏透过衣服往出淌。
“沈苍璧!”我拔高的声调在颤抖,“你在流血呀!”
沈苍璧隔了片刻才理我,似乎刚听到我讲话似的:“……嗯?”
“你在流血呀!好多血!”
沈苍璧却还是云里雾里的模样,仿佛在消化我方才说的话。几秒钟后,沈苍璧突然睁大眼睛,神色全然清醒、严肃了,他沉声道:“血?”
“是呀!”我声线抖抖的,几乎要断。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沈苍璧猛地支起上身,亲自看了一看情况——没想到这一瞧,令他的脸色瞬间全白。
“成东,赶紧去抓药,记着点药名……”沈苍璧还维持着高度的理智,吩咐道。
“你说!”
他却又突然躺下,放平身体:“不,还是去请大夫。怕是,孩子流掉了。”
“啊?孩子?”
沈苍璧皱眉,痛惜的模样:“快去,大夫。”
我抽自己一耳光,这是提问题的时刻么!
“哦!哦!我这就去,沈苍璧你忍一忍。”
我迅速闪出房门,留沈苍璧撇脚躺在大床上。
抓紧衣摆,他现在晓得了、虽然感觉不到,血,还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