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夹石》doc文档

42、顾晚晚

　　朱玑的孩子早产一月时间，毫无征兆。晚上说腹痛，当夜说生便生了，没遭很多罪。
　　是个男孩子，当即被朱玑命名为顾晚。
　　起名之前朱玑未曾问过我的意思，只在我进屋瞧他、并抱着指甲只长了一半的孩子的时候，仿佛对待客人一般礼貌地对我介绍道：“他叫顾晚。”
　　我应着：“嗯，叫顾晚。”
　　朱玑看我，冷冷淡淡。
　　我也看他，还朝他笑。不妄图看清他的心思，也不会祈求他的原谅，我对朱玑怀有深沉的歉意以及好感，辩解什么都是玷污。
　　朱玑愣了一愣，于是也微微笑了，又糟心又欢喜。
　　我说：“你真该一辈子不原谅我，居然还笑……真傻。”有人很傻，朱玑很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人的笑容里栽跟头。
　　朱玑不无纠结地说：“我也认为自己很傻，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永远控制不住。”
　　委屈和幸福在同一个微笑里发酵，错付真心也好，辜负真情也罢，蓦然间不重要了。某些人就是这样。即使明知他会不间断带给你痛苦、同时下定决心一辈子不给他好脸色看，但是当他朝你露出笑颜的时候，你还是完全没法子不报之以微笑，也完全没法子控制住自己不对他好。
　　朱玑笑着笑着似乎又难过了，连忙背过身躺着。他说：“你走吧，我想睡觉。”
　　我不知道朱玑是否仍在怨我。孩子命名为晚，到底意味着他是晚上所生，还是我们……迟了？

　　事实上，顾晚除却名字之外，每一件事是晚的。他比别人急着出生，比别人早识字，比别人早懂事，他永远是孩子群中最为漂亮机智的那一位——虽然他总不爱说话，闷闷的有些古怪，老静眼观察世人的一举一动。
　　有人说顾晚的怪脾气是从胎里带出的阴仄，是朱玑孕期心气巨变造成的恶果，然而在后来的所有时光里，我都很疼爱他。不为他的聪慧，也不为补偿什么人，只为顾晚是顾家众多野小子中最为娴静的一位，话不多愿意留在书房里信手涂涂抹抹、写写画画。

　　沈苍璧半夜没睡，在自个儿房里等消息。我从朱玑处回了转头去他房里。
　　“如何？”沈苍璧看起来比顾晚的亲爹还焦急。
　　“朱玑蛮好，打那之后……第一次笑了。”我心子里有些触动，稍微整理下思路继续说，“他给孩子起名叫顾晚，夜晚的的晚，哦，对了，是个男孩子，胳膊腿儿全挺全乎的、不太哭。”
　　沈苍璧很忧虑：“略不足月，孩子自然弱一些，从小调理应该不会有病根落下。”
　　“先调理你自己吧！”我一巴掌把沈苍璧推回床上躺着，“看你现在弱成什么样了？一推就倒好么。”
　　“原本也是一推就倒。”沈苍璧大言不惭的辩解。
　　我哼回去：“原本明明是要推两推才倒的！”
　　沈苍璧牵我袖口。
　　我知他意，回：“这就上床睡了，等我把鞋脱掉。”
　　我把鞋脱了，摆在床边。这张床为了方便沈苍璧上下是没有床榻的，最近某人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所以床边也没放他的鞋子。床上两个人一双鞋，怪孤零零的。
　　我跪坐床上，帮沈苍璧把各种垫腰、垫背、垫膝盖、垫脚踝的软棉包给他塞好，侍弄舒服了才挨着沈苍璧躺下。天知道我什么时候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些侍者应做的琐事。
　　我捋着沈苍璧的后背。某人一整条脊椎几乎没剩下挑不出毛病的好地方，颈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两边的皮肉里、全是疙疙瘩瘩的铁豆角和铜豌豆，那是常年不正常身位导致肌肉劳损和肌肉钙化形成的结节，是任何优秀的按摩师傅都推不走、碾不开的筋骨疙瘩。我得空就帮他按一按，却不确定我不入流的手法是否真能缓解、他任何时候按上去都是硬痛的肌肉。
　　“别按了，反正不痛。”沈苍璧反手捉住我在他后背上游走的手掌，摇摇头说。
　　“嗯？”
　　沈苍璧有些心虚地订正：“不怎么痛。”
　　“真拿你没办法，顾夏被打成那样都能下床走路了，你仍是终日缠绵床榻，养来养去也没甚起色。”我将沈苍璧的手指放在唇边，“也赖你自己，稍有精神就赶着去忙了，就不知道推掉闲事好好养身体。”
　　沈苍璧最近确实任何闲事全没忙，听出我话中有话：“你是指？”
　　我又按了按沈苍璧后背里的肌肉疙瘩，缓缓道：“聚贤亭……要么先停了罢？”
　　沈苍璧沉默。
　　“你想，聚贤亭暂时先停掉，你也别去见那些人、别想那些事，如此一来时间就节省出大半，用来养病。”我看到沈苍璧愈来愈失落的样子，不忍剥夺他的愿景，“等你彻底好了再重开嘛！人生那么久，时间还早。”
　　沈苍璧笑笑，答应了：“停就停掉吧，左右我也想好生休养一下。”活得久些，在你身边陪得久些。
　　“那就是了。今天先睡，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我松了一口气，本来怕沈苍璧不答应的，怕他把聚贤亭作为事业、没那么轻松放手。

　　次日我就吩咐下去聚贤亭停办事宜，其实也没什么好吩咐的，聚贤亭的房屋聚点只是个幌子，重要的是沈苍璧在里面见什么人。三教九流，无论出身门派，只讲才华能力。沈苍璧得空就在里面会见所有能会见的，秉持尽其所能助人的原则，每每遇到合适人才，需要钱的提供资金，需要门路的就帮忙写荐信——他在用天青先生、抑或顾家郎君的的浮名变相豢养门人、培养党羽。
　　某人常年住家不外出，这些从沈苍璧处得到过好处的人，最终回报绝大多数是作用在我或朱玑身上的。
　　聚贤亭是我顾府很大一笔支出，我曾问过沈苍璧有无必要将范围落得那么广，我并不是很理解他资助过的那么多人，并不是全部都为我们所用，不可避免其中有人转投别方麾下、甚至是与我方阵营相悖的——如此，我们的银子和荐信就不止是打水漂，甚至是肉包子喂狗了。
　　沈苍璧则说世上坏人没那么多，遇到个别白眼狼绊一跤，就会有良心的出来帮一把，总体上有益无弊。没有白吃的午餐，承恩者无论是否成为自己的臂膀，即便投靠别方，只要稍微顾念知遇提携的恩情，也会对我有所助益。他的话不久便得到了验证，我为丞相初期，因心情缘故失误连连，有人弹劾却终于平安无事，半数得益于圣上支持肯定，半数则得益于沈苍璧这几年有意无意种下的因果。
　　是以，我本以为沈苍璧会对我停办聚贤亭发出很大异议。却不曾想他轻松随意就接受了，我很庆幸地推测，或许是他确实想要好好调理、才答应的吧。

　　日子似乎在短时间内回归正轨。除了家里多了一位本就是病人的病人，一位转了性的贵公子哥儿，还有一位新生的小宝贝之外，一切都与曾经别无二致。
　　朱玑喜得贵子，凭我顾家的身份和他母亲的地位，人情世故的往来就会特别特别惹人心烦。东家来罢，西家到，好不容易回到家陪不在沈苍璧病床前、更抱不了小顾晚。
　　办公上朝时还好，回家反倒事情繁琐。我惫懒的性格显现，时常躲出家寻清闲去，其间喝过三两次花酒，摸过四五位少年的手。直把自己的小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波澜无惊。
　　我这一躲不要紧，朱玑素来不闻事实的，该我应酬的全部落在了沈苍璧身上，加之顾晚的满月酒需要好生操办，不知不觉沈苍璧又拖着抱恙的半截病躯繁忙起来。甚至于某人流产月把时间之后，居然再次流血昏了过去。
　　我极其自责且无话可说，这么些年的京城生活早让我习惯了把烦心事推给沈苍璧去做，家里的公堂的全推给他去做。而且最近不知怎地，我总想逃。
　　不想回家，不想见朱玑，不想见沈苍璧，不想见顾晚。熟识的人给我很大压力，却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能说这种困惑的人只有沈苍璧，我与他如实讲了我的想法。
　　沈苍璧指指我，指指虚空上的某位，问我：“你认为你和上天什么联系？”
　　“能有什么联系？”我不悦，很不喜欢沈苍璧故弄玄虚的样子。
　　“风、云、树、草都是上天的神谕，你和其他生命未必没有关联，因为会相遇所以他们存在，事事都真、事事都假，你和他们的距离是永恒不变的……”
　　我打断沈苍璧：“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苍璧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终于握住我的手：“你和我的距离也是永恒不变的，没有分毫不确定的障碍，所以没必要害怕。”
　　这就是沈苍璧的情话了。他只是想表明，有我作陪无需担忧。
　　沈苍璧先于我自己发现了我其实只是害怕，朱玑生冷的转变，沈苍璧破碎的健康状况，顾晚新生命的不确定性，全部使我闷头想躲避、想逃脱。
　　“以往都是一起走过的，缺失任何一部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维持下去。别离开我……”我拥抱沈苍璧，“你是我的支柱，是我和世界的关联，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的精神和人生全部依附于你，若你不在，一切都不存在……所以沈苍璧，你必须救我，你救救我呀！”

作者有话说

　　（朋友的一句话，因为是抄的所以不能用在文章里，放在这嘛）“生命固然是白白得来的东西，看似不费一点周折。但不论它是好也罢，坏也罢，残破也罢，飘零也罢，已经得到了，都是不肯轻易丢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