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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顾子慕 ...

  •   顾子慕跌跌撞撞成长起来,捉虫和泥与背诗习字二者之间的时间距离,短暂得惊人。明知她才是四五岁的下不点儿,却仿佛看到了她十四五情窦初开的模样,抑或更远的,二十四五岁结婚生子的场景。
      时间流越淌越湍急,到后面,根本只是身不由己。
      回京三年多,其间我官职调任多次,承蒙圣上怜爱,地位只升不降,虽没有位极人臣,细算起来却也差不多了。当年圣上是最不得重用的皇女,我是无名小卒的后代,孰有如此远见卓识,能看透今时今日的事态格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堪堪二十载准备筹划,天下业已易主,所以切莫碾踩脚下无名小卒,也切忌完全依附权贵——当然,我没资格说后者如何,因为我不仅把自己的身家压在了圣上这方,还把亲家、朱将军一家连带着押做赌注。沈苍璧多次和我说过他的顾虑,伴君如伴虎,我如此经营并不算好活路,我不置可否。
      既已上了贼船、再想下就晚了,何况我将知遇恩情看得比天重,压根没想过脱离此片苦海。

      朱玑也活得蛮快活,白天去军力骑马射箭,晚上回来带着顾子慕胡耍野闹——尽是做他喜欢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朱玑的面庞愈发俊朗如艳阳,麦色肌肤匀称健康,现在他行至何处,很难有人不多看他两眼了。
      某冬日我去军营,老远眺望到朱玑披着黑色宽大斗篷,坐在高壮的纯黑牡马上拉满一张弓。他阔眼挺鼻,神情肃穆而专注。先前我不懂如何形容朱玑的气质,彼时彼刻蓦然想起,汉语里还有“壮丽”这样一个词能够勉强使用在人身上。
      对,他现在不仅仅是珠玑了,而是夺目的明珠。怪不得总有同僚赞我好福气。
      然而,这几年,朱玑始终没怀上顾家骨肉。云雨没少反复,大夫也没少看,就是不见动静,连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我顾家祖坟有问题,风水只允许世世代代独苗相传了。

      最后再说沈苍璧。
      某日我去他书房,瞥见他案几上,在泾县宣纸上未写完的寥寥两行楷字,心中颇有些疑惑。
      沈苍璧写到:“玄空二字,传亦久矣,诸子百家解此二字甚多,皆为得当。杨子法言曰……”
      他向来是最不屑鬼神的,此时却写起了有关玄空堪舆的文章,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笑问沈苍璧:“你怎么转性,开始研究起这个了?”
      沈苍璧随手拿起一册三字经,盖在了那张宣纸上,淡淡说:“无聊嘛,随手写着玩的。”
      我笑一笑,不与深究:“随你喜欢了,写完给我瞧一瞧。”
      其实我知道,是我把沈苍璧深深禁锢了,禁锢在我身边,禁锢在我的家庭里。
      他本是文采斐然又精于谋略的官僚,甚至说成是名家也不为过,可这几年他的生活呢?看沈苍璧的书桌就知道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是教顾子慕习字用的,账本是顾家的日常流水,几叠字画是他闲极时候随手涂抹出来的。
      其他再无其他。书桌上是这样,生活里更是这样。

      沈苍璧这些年过的就是如此的时光,是少一天和多一天无甚差别的枯燥日子。他足不出户为我打点好府上一切,除此之外,他没有消遣取乐的地方,也没有朋友知己登门拜访。我甚至都不清楚,除我之外,还有没有人能够同他聊天。
      他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我,身体、情感、生命、最后甚至是思想。
      这种结果不是我愿见的,却是此时的沈苍璧唯一余下,且能够送给我的东西了——他抛却关于自身的一切,全然不为自己了。
      他担心我完全依附于圣上不万全,怎么不担心自己完全依附于我,同样是不可靠的呢?

      我欣赏独立有主见的人,向来害怕别人毫无自我地依从于我。而今害得沈苍璧放弃他自己了,我居然还能够心安理得地享用沈苍璧的赠予。
      这不是一件好事,沈苍璧不怨,我也卑劣地乐在其中。
      并非我没有纠结,几乎没多加考量的,我还是决定放他自由、起码让他做一些他真正喜欢的事情。问过沈苍璧的意思,他点头允了,我着手去做了。
      吩咐腾出家里一处院子,想定时举办小型的私人集会,文人墨客均可参加,大家听琴饮茶,聊天论道。但说白了,就是帮沈苍璧打发无聊时间嘛,人总需要朋友的。
      沈苍璧挥笔提了三个大字:聚贤亭。
      我对着书法家天青先生的真迹观摩半天,最终提出异议:“咱们家没亭子。”
      沈苍璧颇为无奈地同我解释:“就是那么个意思嘛,你何必较真。”
      “要不然配合你建一个凉亭出来?反正家里还是拿得出这些银子的……”我很久没管家中账目,有点不确定,“沈苍璧,家里还有钱吧?修一个凉亭够不够?”
      “成东,真不用这么麻烦。”
      沈苍璧的眼神虽笑却遥远,我猜他是在鄙视我乡巴佬不懂他们文人的阳春白雪了。
      “哎呦呦,”我栖身揽住沈苍璧的后颈,“别看不起我嘛,夫君~”
      “怎敢。”

      这定期的集会“聚贤厅”断断续续存在了统共五年时光,后来虽因种种原因彻底解散,但还是有挺多可以说道的内容。那些有机会在细讲,这里就无须详述了。
      集会起初做得蛮好,天青名声在外很容易就吸引到一批文客。做过半年两三回之后,不知谁一拍脑门胡咧咧,说是要尽自身所能兼济天下。于是聚贤亭的主要任务就从空口无凭的玄空论道,转变成了施粥放米救济穷人。再后来没多久,沈苍璧竟然莫名其妙收了几位寒门出身的贫穷文客做门人。
      我心说沈苍璧这人简直成了山大王呀,还用家里的钱倒贴出去收养门客呢。我是官商出身,对银钱流水还比较上心,但若能得沈苍璧开心,万贯家财也随他拿去散了。
      哪怕沈苍璧说他喜欢拿银裸子打水漂,我也会开开心心地跟在他轮椅屁股后面,帮他搬钱箱子呢。
      我和程诗妍讲了我拿银裸子打水漂的比喻,那厮笑得泼了自己一身酒。
      我以为程诗妍笑我荒唐,谁知她说:“沈苍璧在这件事上还算是贤内助。”
      “怎讲?”
      “顾兰格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那些个门人承了沈苍璧的情,日后发达了,还不得还你的恩?他这步棋走得不错,要么我也给你们捐些钱吧?日后门人也分我几个。”程诗妍打趣。
      “去你的,别开玩笑。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养门人这事太复杂,不适合你这种纨绔子弟。”
      程诗妍报之一笑:“纨绔怎么了?我没杀人没放火,就是爱清闲。有一天快活一天又没错!以后你闺女就该跟我学,多快活自在?别像你们一样,累不累。”
      “我还真愿意顾子慕跟你一样呢,大事儿错不了,小事儿尽管享受。”我说的这句话是真心。

      归京三年半,当年八月上,我得恩准换职位。交代完毕手头事项,竟然还余几日空闲时间,刚好能够带全家去别苑小住几日,把中秋和顾子慕的生日都给庆祝了。
      当初沈苍璧选的日子还不错,一个十五一个十七,连在一起挺方便。
      顾子慕嚷嚷着要礼物。我千思万想想不着她缺什么,最后选了只白色的狗仔送她——家里就她一个小人,缺玩伴吧?以前在昆楼养的那只大狗,带回京城没多久就不知丢哪里去了,怎么找都找不着。
      我道怕是那大狗只识得沈苍璧我顾夏三人,到京城之后府上人多事杂,把它吓跑了。仍旧在沈苍璧身边贴身服侍的顾夏闻言,居然怯怯懦懦为了此抹了好几天眼泪。
      要送顾子慕的白狗,没别的优点,就是寿命长。据说只要养得好,就能活十五年往上。
      过完今年的生日,顾子慕是实岁四岁,虚岁刚好是一个巴掌的手指头数目。如果这条白狗果真能够陪足顾子慕十五年,彼时她年岁二十,生老病死这些无可抗拒的琐事,也是时候去接触学习了。
      所以我送给顾子慕的,真正的生日礼物是“生命”与“死亡”。
      倘使可能的话,我希望顾子慕用心把白狗养大,并且亲自送白狗离开世界。
      当她亲身经历过一场分别之后,或许能够明白身边所有理所当然存在的人、事、物,总有一天会理所当然地消逝不见的。再悲观一点的说法就是:相遇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分别,无论这分别是死亡抑或别的什么。
      死亡本身不是一件哀伤的事情,更不值得人们畏惧,真正使我们感到哀伤和恐惧的是,如果死亡将你我隔开,那么我们注定永生永世不得再见了。
      见不到心爱之人,是残存在人间的生者所无法忍受的伤口。
      如果白狗能够教会顾子慕死亡的含义,再那之后更远的将来,她能更淡然地面对亲人的离世,就更好了。

      我当初确实是这么希望的。
      只是岁月给我的时间太瘦,我还没有完全将理论转化为实际、没有活到可以笑着送人离开的时候,就必须再次面对一场辞别了。
      女儿顾子慕心思通透,反而比我上道。很久很久之后,白狗死去的前夜,顾子慕嘴里含着蜜糖,为白狗唱了首欢快的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顾子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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