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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各飞离 ...

  •   我的心腹丫鬟白妹在我昆楼的家里住了下来,房间不够,她就在堂屋里打地铺,还带着凑合睡在书房里顾夏一起。
      白妹她相当看不惯虽然是个使用人,却毫无下人教养的顾夏,半天时间将其训哭三回。以至于顾夏摆饭的时候,眼皮子红肿如核桃、只剩一条缝。
      刘太医的女徒弟和顾夏蛮要好,心里不满就跑去和白妹理论。
      当然,那个一腔怨愤却只擅长撒泼的女孩子在对阵中完全失利,白妹几句话哄得她哑口无言、忘记初衷,转念又加一层愤恨。她偷偷摸摸把给沈苍璧吃的清肠丸碾碎融在白妹的汤饭中,使暗招报复。还好药理温和,仅仅害得白妹肚痛半个时辰、跑了三两趟茅厕。
      最终以刘太医教训徒弟,徒弟犟嘴赌气,顾夏哭多一次,白妹口头答应不再为难顾夏为收尾。

      刘太医再次同我辞别:家姊有信,让回家过年。
      无法,着白妹操劳置办酒水。她从京里带来足够银钱,所以我们能够喝上好酒了。
      下游的村子网上满船冬日水底大鱼,白妹得了消息就去买——她才来两三天就把昆楼附近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不得不服。
      晚上家常煮鱼,我烧的火。

      女徒弟还在闹脾气不想回去,刘太医破例允她吃几杯酒。结果女孩子昏了,醉了,拖回房里了,睡去了。
      “我这徒弟总不懂事,太闹人。”刘太医回到饭桌前,笑得有些腼腆。
      我道:“小孩子就该被宠着,倔强可爱。哪天突然没了童年,悔都来不及。”
      “我也是这么想的,”刘太医喝下一杯酒,又吃了一口鱼肉,半晌才道,“怎么缠磨我都没有关系,我恨不能保她一辈子天真烂漫。”
      我笑一笑,无话可说。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宠着我的女儿顾子慕,让她童年时光毫无忧愁,甚至纵容她孩子气一辈子。偷看女儿她爹爹沈苍璧,似乎没注意到我们在讲话,正低头安静吃饭,不声不响。
      某人这种神游天外般的安静状态已经持续好多天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悟道成仙。
      沈苍璧夹了两块鱼肉,盛了一碗鱼麋粥,就算吃饱一餐饭。他举杯向刘太医敬酒,简简单单两个字:“感谢。”
      刘太医颔首,叮嘱道:“公子保重。”
      “嗯”沈苍璧淡淡应了,拱手作礼之后便自己滚轮椅进屋,还招呼顾夏去帮忙烧水洗漱。
      又陪刘太医稍稍喝了几杯,他便借口说明日还要赶早离开,不便喝醉。
      便也随他去了。男女有别,不能不介怀,即使心中无鬼邪,流言蜚语还是甚为可怖,指不定被说成什么呢。
      朋友一场,人情帐无论如何算不清,表表心意就是践别。
      我自吃多几杯酒,又和白妹问了家里情况,也洗洗睡了。

      次日清早,刘太医便带着徒弟不声不响地去了,没有告别,更没有折柳相送。
      此后的岁月里,我与刘太医在不同场合时间偶有交集,仅限于拱手作揖和节日送礼的那种平淡相逢。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后来却碍于性别身份,竟然连站着多聊几句都是奢侈。再往后,我有次得机会去太医院做事,打听起刘太医的近况,竟然得到一句“早已离世”的回复。
      我哑然。
      刘太医名叫刘若阳,是个不错的未嫁中年男人,我们终没更深一步的交往。是憾事一件。
      可是生命中又有多少看着不错、想要成为朋友的人,最终因为机缘巧合止步于知名路人的程度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缘分就是没缘分,没什么可惜可叹的……至少是没那么可惜可叹,珍惜眼前人才是正经。
      至于刘太医的那个女徒弟,自他们离去后,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以至于时至今日,我早忘却她的名字。随意起个代称记叙起来固然方便,但我不想杜撰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任意一个人的名字,所以以上所有回忆中,皆无那孩子的姓名出现。
      关于她的事情,我知顾夏肯定事无巨细记得清清楚楚,毕竟那是顾夏用顾夏身份生活之后,第一个朋友。可是我丝毫不想问顾夏关于女徒弟的事情,那是顾夏的记忆,就算原本告知于我,那也不会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现如今我只能模模糊糊回忆起她被戳破脚心,捞鱼回来跟刘太医瞪眼的倔强样子。
      小孩子,当真可爱的紧。

      还有一件事情要讲清楚,与朱玑的重逢。
      我设想过很多种类的重逢方式,他会于什么时间抵达,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们将于什么地点相遇,是村口还是家门。思忖的结果是无解,白妹说他长大很多,我并不是很能够想象出朱玑长大后的模样。
      记忆中的他是一个果敢而羞涩的孩子,拥有少年健康精壮的体魄,胸膛里的勇气使他毫不畏缩地在练兵场上举起刀剑与人厮杀,众人纵马飞驰的时候,朱玑绝对会是其中最为意气飞扬的那一位。可是俊朗耀眼如他,却始终羞于直视我的双眼,我们成亲之后风平浪静的那几月,他总是别扭地拧着脖子,留给我一影侧颜。
      这些飘渺的设想在具体的个人身上,终于由虚妄落地生根,成为实际——天色已擦黑,我腹中饥饿打鼓,催促顾夏去给我做手擀面吃。忽闻马匹嘶鸣声,我心说肯定是朱玑到了。往村口的方向迎去,见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玑的那刻,光线刚刚好彻底暗下来,天空从头顶上沉降落下、同黑色的大地合为一体。马上的少年业已年满十八岁,头发纠结油腻地黏在额头上,俨然风尘仆仆模样,他从京城一路赶来风餐露宿、未曾好好休息。
      贵族少年朱玑两年间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不清楚哪些大事小情中有多少是我带给他的,只晓得面前人模样长开不少,已经可以算作是大人了。
      “朱玑,吃饭了没?回家我煮手擀面给你吃。”我微笑着对我的正夫说。
      朱玑从马上跳下来,沉默着跟在我身后。他面容坚朗,神情骄傲倔强,眼神却卑微,卑微到直跌进昆楼泥泞的青色土壤里。
      我当然知道他那种卑贱的眼神是怎么来的:他喜欢的人毫不犹豫地娶了他、又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他粗着脖子酱紫了脸颊和身为大将军的母亲发生争执,打晕了几名侍卫偷跑出来,只为能够提前见到她。
      ——丢弃所有自尊,出现在爱的人面前,是一件不得不为之,却极其羞耻的事情。
      又是我带朱玑去屋后栓马,然后悄悄握住他粗冷的手掌,牵他进厨房。
      赶走正在切面条的顾夏,我对朱玑说:“饿了吧?我煮面给你吃。”
      拉风箱,添柴火,羊汤里下面煮青菜,最后切上几片羊肉。这是近日天凉我的宵夜,简简单单,一个人下厨也能搞得定。
      因我也想吃,朱玑恰好来了,就顺手给他煮多一碗。
      朱玑绷着脸却红了耳根,闷闷接过两只瓷碗,一左一右拿着。

      那碗面朱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泪珠子从眼睑划上睫毛,又从睫毛上滑下来,滚进羊汤底的面汤里,最终被他灌进喉咙。
      我说:“你要是不喜欢吃面就别吃了吧,给你做其他的……等会儿烧水,你洗个澡就有别的吃了。”
      朱玑刚夹起的一筷子面条滑进碗里,他抽抽鼻子扭过脸,不让我看他,瓮声瓮气道:“不用,这个面挺好吃。”
      我嘿嘿一乐。失去的、我不在的那段日子,朱玑长高了长大了,像是好些年未见。但他脸这么一绷、一红、一副别扭模样,我就乐呵呵笑开了,怀疑只不过是下厨房煮了碗面的功夫,又相见。
      “我以前也不爱吃面,最近倒是很喜欢。”我说。
      朱玑胡撸两把眼睛鼻子,对我道:“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我知道呀。我也是要跟你回去的。”我扒拉两口面下肚,慢悠悠叹口气,“现在回京赶不上除夕,今年春节就在昆楼这里过吧。你吃完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夜,睡饱了我好带你在附近玩一圈。”

      朱玑在我顾家住了两年,与白妹很熟,所以我让白妹去伺候他。
      我进主卧,对斜着身子趴在床沿上逗子慕的沈苍璧说:“朱玑来了。”
      沈苍璧似乎没听到我,继续勾着指头戳弄昏昏欲睡的女儿的脸颊,嘴角噙半点笑容。
      我走到沈苍璧轮椅后面,手掌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唤起他的注意:“我说朱玑来了。”
      “知道。”沈苍璧垂眼,抱子慕在怀里慢慢拍,“把他安排在对面屋子里住吧?你也过去陪他……让顾夏把东西给你搬过去。”
      “我就是讨厌你这样,”我扁扁嘴,觉着不够,又悄悄翻了个白眼,“一副与世无争却还能拿准一切的模样,以为谁人都需要听你的呀?当真太自以为是了!”
      沈苍璧掀起眼皮瞅了我一下,眼神凉的令我心惊。他不分辨,仍是温吞吞地哄子慕。
      “朱玑留下来过年,年后我就回京。”我等了半天没回音,没好气地说,“沈苍璧,你听到没?”
      “听到了。”沈苍璧用比我更疏离、甚至于消沉的语气回答。
      我哼唧一声出屋去,喊顾夏来把我的被卧搬出来,等会再搬去对面房间。

      朱玑不大乐意我去他房里睡,抱臂堵在房门口不让我进。我清楚为什么,他赶来见我,我欠他一个过得去台面的解释,关于沈苍璧的、以及关于顾子慕的、甚至是关于顾夏的。
      我拍了拍朱玑筋肉结实的小臂,打圆场:“身体挺壮的嘛。别在这儿干耗着,进去再说。”
      “不让。”朱玑的语气比他的表情更加冷硬。
      “咱们总不好在这儿站着。”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站着?碍着谁了么?”朱玑的目光狠狠扫过对面房门,他知道沈苍璧在那扇门里面。
      我笑:“事到如今,事已至此,我并没有什么好讲的。”
      “你娶了我!皇上赐的婚!”朱玑怒火上扬,几乎是红着脸朝我吼了,“然后他害你入了狱,你走的时候居然带着他!你们还生了孩子!”
      我又笑:“嗯,没错,都是事实。我对不住你,朱玑。”
      近来诸多琐事,我心里也烦躁得很,蛮想找人出口闷气的。只是这个给我撒气的受气包,绝对不能够是眼前这位强健的俊朗青年。理智无时无刻不提醒我要对朱玑和善,得哄着他,不仅仅是因为朱玑本身没过错,更是碍于朱玑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的家族。
      这种时刻怎么做都是错的,夹着尾巴做人也是错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不住呀,朱玑。”我的喉咙被哏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比价好。
      “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喜欢你就缠着母亲让她求皇上给我赐婚,你都带着别的男人浪迹天涯了,我还要死皮赖脸住在你家、帮你看家护院!”朱玑咬紧牙齿,脸颊呈现出紧绷的线条,“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什么都知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赐婚?!难道不会拒绝吗?”
      我哑然。
      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作为皇上心腹的我、与朱轩荷大将军爱子朱玑的结合,不仅是男女婚事,更是朱玑母亲政治立场的言明、以及皇上铲除旧党乱臣的决心。如果当初朱玑这个犟孩子说要嫁给皇上,皇上说不定会乐得立他为后宫之首呢。
      这场婚事里面,交易的成分比真情多过千百倍,不过当时朱玑年纪小、性格天真烂漫,只当自己和心上人终成眷属,其中百转千回的门门道道压根不懂。
      如今两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孩子朱玑已然长大,彼时看不到的诸事条理,现今也能揣测一二。而身为局中主角的我,又能比他多参悟多少呢?当初我还不是不得不放弃了沈苍璧,迎娶他吗?我巴不得能有更长的时光,好让我和那位不开窍的硬石头沈苍璧好好磨合。
      朱玑如果再成熟一点的话,就不会逼问我这些无解的问题了。我不禁想。如果正夫是沈苍璧,凭他的性格,必定不会让我给他什么劳什子的解释,说不定还会虚情假意地称赞顾家人丁兴旺是天大好事呢。
      “朱玑,这件事情是无解的……不能细想为什么要开始,只能考虑怎样才能更好。”
      “可是这不公平!这根本就不公平!我被你们这群人给牺牲了!”朱玑咬牙冲我低吼,“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而你也娶我了不是?!”
      我叹气,给了朱玑一个满怀的拥抱:“好啦,好啦,以后会好的。”
      朱玑顺势把脸深埋进我胸前,闷闷地呜咽。健壮的十八岁青年,竟然脆弱得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其实我也想哭来着,朱玑,因为你只知自己被牺牲,却从没问过我……我的初衷是不是要同你在一起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各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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