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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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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根带朱玑去县城赶集。这厮高高壮壮,梗着脖子跟在我身边东瞅瞅西瞧瞧,不靠近我也不远离我。那么大个子的帅气小青年,却一副城里人下乡的没见识模样,他没不好意思,反倒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回来又带他去下河划船,这周遭景色、在盛夏的时候还是不错的,只是深冬没下雪没绿叶更没游人,搞得朱玑兴致缺缺,紧接着我也兴致缺缺了。
白妹领着顾夏早早屯好了年货,各种鱼肉山货把柴房堆了个满当,还买了土法制作的炮仗和焰火。
除夕年夜饭,我让白妹和顾夏都上桌吃饭,不然只有我、沈苍璧、朱玑三人实在太冷清。尤其是朱玑面对沈苍璧时,总是神色不自然,沈苍璧也不怎么说话,光是我们三人一起吃饭,那不仅仅是味同嚼蜡、简直就是如坐针毡。
白妹还三番两次推辞,说下人不上桌。被我吼了之后才扭扭妮妮抱着顾子慕上了桌,沾着半拉凳子尊尊敬敬坐了。
朱玑看起来不很自在,匆匆吃了几口饭菜果腹,又逗了几把顾子慕就出门去看戏了——他倒是对子慕不甚排斥,这点我很欣慰。
向来身子不结实的沈苍璧又受风寒生病,虽然他强装出一幅没事人模样,但是到底勉强不来自己的身体,没坐一会儿就开始垂着眼睫蔫耷耷的,抓着轮椅扶手维持平衡的手臂越来越用力。
我给顾夏使眼色,让他推沈苍璧去休息。
于是年夜饭就这么潦潦草草地过了,还没去年只是沈苍璧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温馨。
午夜,凉飕飕的,我有些怀疑呵出的热气都会变成白霜。
朱玑带着村里的孩子们放炮仗放烟火,乐得像个长不大的屁孩子。
我就站在人群边,不催他,只等他。
等到朱玑燃尽了所有烟火、闹够了,才乐意回家。路上一直跟我抱怨说:“这里的烟火没京城的好,呲了两道火苗子就没亮儿了,黑烟气儿倒是特别足。还叫什么烟火,根本只是烟和火的粗糙组合嘛。”
我说:“小地方没好东西,你可以十五回京好好放一回,要么等明年过节、我再补给你一次烟火。”
朱玑说:“那我等你来年补给我一回好的,一定要最好的。”
我笑答:“成,要什么买什么。”
朱玑撇头看我,神情专注,旋即撅嘴哼了一声。紧接着又往前紧走了几步,催我:“走这么慢,你倒是赶紧的呀!”
我想,朱玑扭头看我的那刻,他本来是想温和地朝我笑一笑的。可他最终觉着羞涩,转为不自然地撅了撅嘴,还不好意思地快步避开我。
不坦率的孩子呀,朱玑。
朱玑的母亲早几天来信,严辞教训朱玑务必回家过元宵节。她这位母亲也难当,在朝威风凛凛没人不敢不尊敬她的,好不容易含辛茹苦养儿十余年年,一眼没看见、魂就跟人跑了,再一眼没看见、人都撒腿跑了。
朱玑说让我一起回。
我借口说自己放了皇上的近卫回家过年,现在要等多半个月,待到他们到齐了才能回京,不然没法交代。
朱玑本想留下,却想到母亲差人送来的那封措辞极其严厉的信件,有些惧怕母亲打断他的腿。我也劝他听从母亲的建议,先行离去。
于是朱玑纠结一番也就决定自个儿先回了。
正月七送他上路,又是打马而来的那一套行头。
我和这位俊朗的十八岁少年郎打诨说:“最近我们顾家人和骑马有缘,不是我在骑,就是我家郎君在骑,要么就是来找我的侍卫们在骑。”
朱玑没被我逗乐,只说:“你送送我呗。”
于是我便去送他。
从家门送到村口,从村口送到田间地头,然后从田间地头送到县城驿站……再不能往前送,多走几步送别路说不定就到京城了。
我说:“赶紧走吧,我目送你。”
朱玑说:“不成,被你看着,我膈应。得你先走。”
送别,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嘛。我不跟他推辞,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臂,拔脚就往回去的路走,没回头。
等我步行百十米过去,到底没忍住,扭头瞅了一眼,发现朱玑这才调转了马头慢悠悠离开,结实的少年背影在黑色的马背上略显冷清。
他值得更多,我却给不了那么多,挺对不起他的。
回到昆楼,我想起后山涯上有几株梅树,去年带沈苍璧去看过的,那时候梅花凋零地厉害,他还嚷着说无论如何要生下子慕。而今一年过去,情形不好说,当初谁能想到今日这般呢?
我不知不觉徒步走过去梅树那边,兴许是想看看梅花开没开。
但看一树繁花,如云似雾。
我惊喜得很,攀上树木,折了一支形状古奇的花枝下来。
回家看到沈苍璧开了半扇窗端坐窗前,神情萧索肃然,眼底神色悠远。
这月把时间他冷冷淡淡,不哭不笑,面皮上看不出悲喜,除了逗弄子慕之外,他嘴里一个字不多说。
此刻我突然特别想和他讲话。
我走近窗台,凝视他酝酿半晌,才积累出足够的勇气、隔着三尺的距离对屋里的某人说:“沈苍璧,咱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呀?如果还有那么点儿可能,就去找个花瓶出来……我有花要送你。”
沈苍璧的表情从宁静变为错愕,又从错愕变会宁静。最终他勉强笑笑,道:“一生不足,璧实愿生生世世伴君左右。”
之后他双手拂在轮椅圈上,转动毂轮倒回屋内。
我迅速跨前几步,彻底走近窗台,伸出那只没拿东西的手臂拉住沈苍璧的领襟:“你干嘛走呀?”
“去找花瓶。”他答。
屋子是木质建的,窗棱低矮,地基却高,沈苍璧坐着还能露出锁骨和脸颊,我站在屋外和他差不多身高。我用手指轻摩他日渐清瞿的脸颊,提要求说:“这一会儿花也不会谢。你等下再去找嘛,现在我想和你说说话。”
沈苍璧滚着轮椅又回到窗户前,靠窗坐着。
“前几天去赶集时,遇到两家小贩抢摆摊的位置,闹得不可开交,还差点伤及无辜。朱玑瞧见了,直接冲上去和人打架,将两方人全部痛扁,还逼着他们道歉。朱玑自以为张扬正义呢,满面荣光的。当时我默而不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沈苍璧说这些,只是脑袋里突然这么想了,嘴里也就这么讲了,不过沈苍璧他肯定不愿意听到太多朱玑的消息吧?毕竟关系不算融洽,所以我决定亡羊补牢一番,继续说,“我只是想说,我认为两边忙于生计的闹事小贩都没有错,朱玑挺身而出也没有不对。可是从结果看来,朱玑就是欺负着他们了,还将那两位打伤。可是朱玑也没快活到哪去,他伤心的时候也是有的。摧残他人也备受摧残,爬上去将会付出不流血的牺牲。我知道这些话的逻辑有点乱,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想的。”
沈苍璧悄无声息地反握住我的手,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看着朱玑光鲜亮丽,实际上他失去的很多。”我把手里的梅枝丢在地上,伸着手指村口的方向,戳戳点点:“只要有你沈苍璧在,朱玑只能永远空占正夫之位,绝对钻不进我的心。”
“我知道。”沈苍璧语气淡淡,眼睛里的光确实欣喜的。
“听我这么讲,你心里面开心死了,我也知道。”我拍拍窗框,道:“你上来一点儿,我要抱你一下。”
沈苍璧没犹豫,将双臂搭在窗棱,想借用臂力拔高沉重的身子。
尝试几番,腿脚丝毫不承力,总往下溜。
沈苍璧终于和我坦白:“双腿几近无感,恐怕以后再走不成路。”
我说:“没关系的,我现在只想抱你一下,你再试试看,赶紧爬上窗户、到我怀里来。”
其实我还知道更多呢。某人失禁的现象几个月来没有改观,家里整天烤着他的大块尿褯子和子慕的小块鸟褯子。顾子慕会逐渐长大,逐渐脱离褯子,逐渐学会爬走奔跑。可不知道沈苍璧以后会如何呢,我心里估摸着他是不能再好了。
和解的时刻不是拿来伤感的。
沈苍璧在我的拉扯下,最终吊着半拉没知觉的身子爬上窗棂,用他的手臂环绕我的肩膀,一半挂在我身上,另一半挂在窗户上。
我们隔着窗台拥吻,用唇舌丈量相思,告别之前没有硝烟的决裂。
折下的梅花被我踩烂,可是我不在意、沈苍璧也不在意。
沈苍璧找来花瓶,递给我,我把梅枝插在花瓶里,送给他。
花朵和枝桠破败零碎,我折的那枝奇古的料峭红梅,也不是很好看。
我装模作样地赏梅,结果想通了一件事,关于我和沈苍璧的区别。
一直以来,我的出发点全是高位锦衣者的悲悯、期待的无非是清淡的逍遥生活。而沈苍璧多是打拼上位者的嫉愤、更想要是兼济天下。
虽知以后还是不合,会有分歧产生,但是能够抓住不放弃的时候,果然还是不能舍断。
后来有人写了句话“未许相逢皆是错,可怜沉醉不由人。”,用在沈苍璧和我身上,蛮合适的。
正月底,该回的侍卫全部到齐,邀请同去的鲁木匠也决定去京城试试运气。
终于动身离开了,可以回京,恢复以前生活。
不是好事,却还不坏。因为沈苍璧抱着孩子陪我呢。
一路上沈苍璧笑容满载,我却知道他有诸多顾虑:他的身份,他孩子的身份,以及门当户对的正郎君珠玑。
我为讨沈苍璧欢心,决意带沈苍璧出去游玩一番再回京城。
沈苍璧也知道这次旅程估计是我们最后的独处了,于是没拒绝。我们一家三口,带着白妹、顾夏、皇上的几位近卫,一路休养一路游玩。直到初夏天气渐热,才到京城。
顾子慕小家伙争气,在游玩途中不但学会了爬行,甚至学会了走路,竟然可以在车厢里跌跌撞撞扑过来,抱我的腿。
至于沈苍璧看子慕歪歪扭扭闹腾走步的目光,我觉着即是欣慰又是羡慕,复杂得很。
啧啧,居然连自己女儿都羡慕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