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百日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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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抱了孩子出来，给我看过。小孩子额头上粘着血，没眉毛，头发绒绒还挺黑。
叫来顾夏，我问他:“你会不会照看小孩”
顾夏身材不高，探头点脚瞥了一眼接生怀里的女孩，点点头。
我道:“那你先照看着吧，我进去看看玉哥怎么情况。”
我进里屋去看沈苍璧，他昏着，脸色很不好看、灰暗泛青。没有孩子的大肚子瘪下去，即刻显得人小小的，腹部搭缠几圈粗麻巾裹伤药，撇着长腿躺在床上。
情形有点怕人，状况似乎不好，我不知他七魂六魄还剩几条。
刘太医拍了拍我的肩，道:“公子没事，会好起来的。”
我跳出两步，因为受不了太医手掌上带的腥味。
虽然他已经仔细净了手、绝不带半点儿红，可我还是觉着他手上、身上、甚至笑容里都处处都带血腥气，稍一动唤就带起一阵污浊的风。
而且不单单是沈苍璧的血味，还有更多其他人的血。
如是沈苍璧才会说产科大夫晦气吧？沾过血的手，即使是救人的妙手，也会令家属心有余悸。
我心道不妙，刚才那一逃对刘太医是不尊敬。我忙上前，捧住他的手，真诚道谢。
刘太医微微一笑，说让我去看沈苍璧，他去收拾东西。
我用双手捂热沈苍璧八月中微凉的脸颊，扭着他的脸，想不通为何看起来这么宁和平静的一个人，怎么总是如此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欸，还特爱出尔反尔呢，答应我的事儿，从来不认真执行，就会画大饼堵我的嘴。
我那个气哦，啪啪抽了沈苍璧两嘴巴泄火。
反正某人在昏睡，不会知道我对他家暴，也不会恼我对他不好。我这是有恃无恐。
搬了厨房的小凳子来坐，我叠手，头趴在沈苍璧面颊旁边，勾勾将其看进眼睛里面:“沈苍璧，你又瞒我，我好讨厌你呀现在。你到底想不想和我过一辈子嘛不想就醒来直说，想就赶紧醒来给我骂两句。”
某人呼吸未见波动，气息薄浅几近于无。
“沈苍璧，你就那么困吗还不起床快到饭点儿了，你不是很重养生之道吗？起来嘛。”
某人眼睫紧阖，我拿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又抚过他的眉梢眼角，却仍旧不见他有动静。
“好吧，看来你是真累了。”我妥协，“有我守着你，你睡吧，醒来一起去看咱们的女儿，她乖着呢。”
我看了一会儿，补充说:“看孩子之前，先裱你一顿，你背着我搞什么搞谁让你搞那些幺蛾子的？超傻的好吗？”
这一看就是继日赴夜，沈苍璧的身体不断发烧，意识的温度却疏离于体温之外——他始终没有清醒。
我给他擦身喂水灌药，小心翼翼变换体位以及活动关节，还有旁观刘太医给他腹部那道狰狞的血口换药。
沈苍璧不叨不扰，偶尔呓言几句模糊话语，我亦无言，心中颇为宁静。
巨压之下，是感受不到潜藏的恐惧的。对失去爱人的抗拒在我脑海里打下一堵高墙，思维被理智引导到不期待的未来，每每触及到“死亡”这句结论之时，就会被自动反弹至思考之初。继之而来的是，打结并且无限回环的重复思索。
于是，失去这一可能出现的结局，在我置身其中的那段日子，始终未曾正面出现在我脑海中。时刻守着那人，怀着希望等待的滋味不算太涩。
不想看到的事情，就会看不到。这大约是我自始至终不能抛弃的“才能”。
后来他清醒了，眼神的清明召示着精神力量的回归，仅仅片刻的对视在我心中刹时掀起狂澜。
我唤他:“沈苍璧。”
沈苍璧没回答，可我看着他就知道他是他听得到的，并且是明了的。
我说:“孩子很好，女孩。”
这应当是他最想知道的消息吧，虽然那个孩子给沈苍璧带来诸多痛苦，我也不止一次因为不能做快活事儿而困扰，可是为人父母，拥有后代女儿还是心存欢喜的。
沈苍璧忽闪了两下眼睫，仿佛回应。
我道:“我把刘太医叫来给你瞧瞧。”于是我窜起来，紧跑两步到门口，敞开嗓子往外喊人。
片刻太医进屋，步伐迅捷却不见慌张，转眼间就到了沈苍璧跟前。我坐太久脚软，转身时不料摔倒，忙手忙脚才堪堪护住面门，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等我手脚并用爬起来，刘太医已然为沈苍璧搭完脉。
我的视线绕过太医，寻找沈苍璧，却发现他又闭紧了双眸，除去眉心皱出的两道细纹，一如前几日昏迷不醒的样子。
我大骇:“这怎么了又是！”
“身体虚，又睡过去了。既然醒过，状况就好很多，我换副药给公子，再瞅瞅情况。”刘太医柔声安慰，语气很是中肯可靠。
我哦了一句，又趴回床沿上。方才想起我本打算等沈苍璧一醒，就好好摆道脸色给他瞧的，谁让他背着我写那些信的？又偏执地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必须让他知错，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
结果一慌张给忘了。
忘了就算了吧，这次勉强凑合着。等他身子大好了，我同他一件件事情，合并算总账，必定要他哭着给我道歉。
后面有三四日时间，沈苍璧都是昏醒反复，有时神智清明半刻，有时候迷蒙呓语几句。
总体来说，还是见好的。
于是我便有了闲心，每天抽出一会儿看看我们的女儿。顾夏连同刘太医的徒弟两人，分分钟围着小家伙滴溜转，刘太医似乎很喜欢孩子，没事也爱逗一逗她。
还养了两头母羊，小家伙的伙食就靠那两只。
我问刘太医:“才两只羊，奶够不够吃用不用再去牵几只回家养。”
刘太医开嘴一笑:“初生婴儿吃不了太多，其实一只羊就足够，两只是保险。”
“那还有剩呀，”我道，“那回头等沈苍璧醒了，也给他喝半碗。”
刘太医提嘴一笑，没说别的。
再几天沈苍璧情况好了点，每天清醒的时候多了些，我抱孩子给他看。他点点头，也不说话。或许是身子难过，原本话不多的沈苍璧更加寡言。有时一连几天都只咬着牙不开口，似乎在忍耐什么。
应该是不舒服，没力气讲话了吧。
那刀口也总不见好，八九月天气还没彻底冷下来，又担心伤口感染。还有各种并发病症，纵然太医医术高超，却架不住沈苍璧底子不好，反反复复各种病症，绕是把我的那颗心调在嗓子眼里。
孩子快百日的时候，他才勉强身子好些，有兴致的时候能靠在椅子上写字画画。某次下棋，沈苍璧和我商量:“给子慕办百日宴吧，因着我身子不好满月都没办。”
顾子慕，是沈苍璧给我们的女儿起的名字，说是这孩子是我的长女，起名字当然要为我。我笑他，恋慕我就直接讲，何必拿孩子当借口。某人被我戳穿心思，仍旧脸不红心不跳，装作没事人一样。
还真是相当不可爱呀，不识逗。
我落下一子，说:“成呀，咱们也得机会热闹热闹，你反复病了几个月，总觉家里人心惶惶的。”
“那就办场大的吧？”裹着大袄的沈苍璧眼睛亮晶晶，显然思绪已经转得没边了，“请全村的人来，准备好酒好菜……还要不要散喜钱”
“哟，哟，沈苍璧，做这些不要你花钱呀？”我手揽起他一缕长发，用力扯，“这么隆重，你是要掏空我的钱袋”
沈苍璧笑靥如花，由我拉拽他头发:“我们的孩子，她值得，我也想给她最好的。”
我松开手中乌发，咋舌:“怎么护犊子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
沈苍璧皱眉:“成东，我并不是……”他小事总是很多解释，大事反倒会梗着脖子死不悔改。
“哎哟，下棋呢，你看看你这局棋棋路虚的，不用心就输了。”
我这话是真的，沈苍璧明显没在这盘黑白子上用心，估摸他光思忖着怎么同我商量百日宴呢吧。好心陪他下棋解闷，居然浑不在意，难伺候的大爷嘞。
被我如此说叨，沈苍璧抿了嘴，端正态度下棋。
结果他一柱香吃掉我半壁江山，我抓耳挠腮变着法子想赢他，结果还是输他半目棋子。
胆敢赢我！真真是，太不可爱了嘛！
百日喜宴当天，我在外面摆酒，忙得头跌地，结果沈苍璧那厮倒好：人难得特精神，还能抱着子慕呵呵逗乐，喜得脚不沾地……嗯，靠在软榻上呢，本来脚就没沾地。
某人过得滋润呀，一家上下有几□□人、就有几人围着他忙活，每日撇着脚丫子躺着靠着等吃等喝，佛爷一样。
我怄他：“起来，起来，有劲了是不？自己上轮椅出去。”
沈苍璧把子慕给我，我抱她在床上躺好，才去扶沈佛爷。
生产过后，他虚得不可思议，开始连杯子都拿不动，口渴都是一口口喂进嘴里。别人家坐月子是一个月，某人足足养了三个月还萎萎弱弱的，下半身仍旧半分动不得，腿脚全靠旁人帮他搬来挪去。
轮椅是去找卖给我们房屋的鲁木匠订做的，鲁木匠满口抱怨，可还是精细地画了图纸给我们瞧，还选了几种木料问我意见。最后打出的成品模样简单质朴，雕花刻字全部没有，磨光涂均匀清漆就算成了，式样反倒显得大气。这次给子慕摆百日酒也想请她来的，结果理所当然地被拒。
我左臂弯曲勾起沈苍璧的腿弯揽在胸前，某人双臂抱紧我的肩膀，我右手扶他的腰就给他抱起来、挪至轮椅里面。
沈苍璧孕期中，连肿带吃催起来的那一层浮肉早就病没了，全身骨头架子重不到哪里去。
可是，明明他身形那么清癯，压在我心头还是使我喘不过气来呢？
待沈苍璧歪靠着椅背坐稳、并且整理好衣物，我才将子慕递还给他。
“外面挺多人的，热闹，今天允你吃几杯酒开心呢。”我低头道。
沈苍璧仰头，一双水清的眸子就对上了我，他笑，嘴角都是蜜意。
“走了。”我推他出门，众人见了都来祝酒，还直夸子慕小肥妞长得标致，说什么以后必定成事。
我心里乐的，头一次知道村里这一群人个个都会看相呢，拍手挑眉说得跟真的似的。
把沈苍璧和刘太医师徒安排在一桌吃饭，旁侧还有剖腹生产当时请来的另外一位医生和一位接生。
我问：“顾夏呢？”
举着筷子戳来捣去往嘴里送饭菜的小女徒弟回答：“他说人多不好意思，现在正躲在柴房里寻清净呢。”
我愕然，感慨道：“这小子怎么如此胆小？带他回家之前也没见他怯懦成这幅模样。”
女徒弟和顾夏玩得好，又塞了一口菜进嘴里说：“我去把他带过来一起吃。”
我说好。
于是那小姑娘果真雷厉风行地把比她还高的顾夏给拽了过来，那副模样跟拎小鸡仔差不多。
顾夏垂着手、垂着头，偷偷用大眼睛瞄我脸色。
我温和说道：“顾夏你上桌吃饭，坐玉哥旁边，照应着点。”
顾夏颠颠跑过去，拉开板凳坐定，缩着脖子还看我脸色。
沈苍璧夹了一筷子肉进顾夏碟子里，道：“多吃点。”
拾起筷子猛吃喝的学医女娃娃嗤嗤笑了几声，把自己方才死皮赖脸同师傅刘太医讨来的半杯酒让给了顾夏，举着杯子往他嘴里灌。
顾夏当然不喝，却也不敢反抗，只左闪右躲把头摇成波浪鼓。
“没关系，喝一点无妨的，半杯又不会醉。”我帮忙按住顾夏的脑袋，女徒弟顺手就把酒杯口对准顾夏的嘴，灌了进去。
顾夏呛住喉咙，双手捂着嘴咳得满面粉红。
惹得刘太医筷子上夹的那颗醋泡花生米滴溜溜滚落桌面，唬着脸要说:“徒儿别闹。”
我拿酒壶给刘太医满上酒，之后是另一名医生和接生，又给沈苍璧倒上一杯酒，示意沈苍璧和我一起给医者们祝酒。
我言道:“多谢各位，玉哥母子能够平安全倚赖各位用心协力。成东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用薄酒敬诸位，诸位先生如若日后有所需要，成东定会鼎力相助。先干为敬！”
我一连敬了三杯酒，沈苍璧也干了三杯。
几人你言我语客气了一番，才落座。
我给沈苍璧夹菜，对其耳语道：“吃菜。”低头才想起沈苍璧怀里还搂着子慕，哪里有空闲吃饭呢？
我转口道：“给我抱一会儿吧，你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我不饿。”
“不是问你饿不饿，而是看你方才空腹喝酒，怕等会儿烧胃。”我伸手去捞子慕，“给我抱着吧。”
沈苍璧这才松手把孩子给我，自己夹了一片莲藕慢慢嚼。
我难得逗孩子，看她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往饭桌上瞥，嘴角还淌着涎水，馋猫一样。我登时来了兴致，用筷子头沾酒，飞快地伸进子慕微张的粉嫩小嘴里。
孰料这小家伙舌头裹了一圈，突然就苦着一张肉脸哭嚎起来。
我大骇，心说这孩子哭起来动静恁大，吓死个人了。我忙紧紧抱住她、哄她，结果这崽子竟然拿脚踹我。
最后沈苍璧抱她过去哄，三两下哭声就渐弱。
果真是女孩子，要爹不要娘。不过没啥好吃醋的，她爹要我就行了，再怎么着也是我比较重要，不然为什么我惹哭了子慕，沈苍璧连丝不悦的眼神都没给我看呢？
推杯换盏之间，喜宴进入高潮。
年末风凉，白酒暖身暖心，觥筹晃影，薰薰酒醉。
包括沈苍璧。他因着开心喝了不少酒，又是几乎是空腹，几杯酒猛灌下去就倒了，身子软软往地上滑。
我让顾夏先抱子慕回屋睡觉，谁知女徒弟竟然抢先，抱了子慕进屋，她巧笑道：“我来照顾小宝贝。”
哎呦，小家伙真是宝贝疙瘩，各个把她当玩偶哄逗。
顾夏在旁边搓手，忽闪着大眼睛仰面看我。
“你去厨房烧糖水荷包蛋吧？等会端一碗给玉儿哥，他醉了。”
言毕顾夏便小跑着去厨屋了，逃离人群的吩咐，他一向遵从得严格。
我双臂伸到沈苍璧腋下，将他往上提了一提，再这个姿势多一刻，估计某人就跌滑地底了吧。
沈苍璧软趴趴委身在轮椅里面，因为太瘦却是浑身硬邦邦，我隔着厚衣裳都摸到他突出的肩胛骨了。想养胖他太难，不知有没有催肥药卖？
沈苍璧就势拉住我的小臂，进而同我十指交握，顿了一顿又把另一只手附在我手背上。
我看到他分明在笑，却总觉那笑容却离我特别遥远，不但遥远，且异常飘忽。
沈苍璧大多时候笑容还是蛮真诚的，看得出是真开心。
然偶尔也会露出这般高深莫测的表情，孤独寂静的、置身事外的、静观世事的冷漠从瞳孔底部最幽深的地方渗漏出来，浸透了他柔和的肌肤面容，僵硬他满面的淡然神采。
在我的印象中，至少有多半年的时间，这种表情未曾出现在沈苍璧脸上了。我不知他此番醉酒之后，用这副表情待我，究竟是何种意义。
“沈苍璧，你笑什么呢？”我贴紧沈苍璧的耳侧，轻声问，希望能够问出点什么来。
沈苍璧摇头，不说话，脸上还是那种笑容。
“告诉我嘛~”我继续引诱。
“……你真想知道？”沈苍璧吹我一鼻子酒气。
“真想，你告诉我呗，你笑什么呐？”
“我就是在想，现在这样真好，还能和你共处世间……并且子慕还那么好，我原本都不敢想能够活下来的。”沈苍璧缓缓眨眼，复又缄口不言。
我压下心头疑惑追问：“为什么这样想？”
沈苍璧摇头，再不开口。
我还想磨他吐露心声，可转念一想再磨他既然决意不言语，薄唇抿得跟河蚌似的，我拿凿子也必定是撬不开他嘴巴的。于是我转言道：“你要不要进去躺一会？我看你醉了。”
沈苍璧从善如流，点头应允。
我稍微招呼了身旁吃酒聊天的众人，说我先把沈苍璧送回屋躺着。沈苍璧也配合地眯眼，露出一副酒醉不醒的模样。
伺候沈苍璧回房间，我胡乱拨开挡风的外袍，将他直接掀上床，拉开一床薄被盖好。连鞋子都懒得给他脱，心想反正是没下过地的新鞋，等会儿让顾夏招呼他脱衣拖鞋嘛。
沈苍璧自己扭着上身调整到舒服的位置，摆手让我出去招呼客人。我色了他一回，终于满意地出去了。
孰料刚回到酒桌，就听到沈苍璧生孩子那日来帮忙的那位大夫高声同众人讲话，显然是醉得不轻——
他说书先生一样的声音传过来：“——那位玉公子不光是有学识、医书读得通透，更加有的是胆量跟气魄。平常人那个不怕死的？更何况他身带残疾，可是他偏偏敢冒死怀孕生子。我们几个大夫当初轮番劝他说此种决定根本就是不要命，十人里面都不一定有半个能够活下来的，也不敢保证腹中孩儿健康与否。你们猜他怎么说？人家说：‘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不论自己生死都要试试看。’还讲如果他的孩子生来残弱，就要我们当场掐死在产房里，绝不给夫人留下半点麻烦。我们几个怎么劝说，他都不听。不过吉人自有天相，当初谁能想到他能够活下来？连京城来的刘大夫都说……”
后面的话不是我没听进去，而是微醺未醉的刘太医捂住了那人的嘴。
我冷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讲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们当初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很安全的吗？”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百日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