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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秋乍起 ...

  •   我们家除了作为正厅的堂屋之外,就两间侧房可以睡人。
      连着耳室的那一间被当做主卧,我和沈苍璧就住在里面,后来添了顾夏这口人,就把对过西侧的偏房给他睡了。刘太医带着他徒弟到来,人多两个就显得房子逼仄,竟然睡不开。
      沈苍璧说:“把我们屋里间、作为书房的那间小室腾出来,让顾夏住,再叫刘太医和徒弟住一间。”
      我觉着不妥,沈苍璧没见着他徒弟,不知那是个女娃,年纪不比顾夏大。据我所知刘太医他虽已年长,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虽说是师徒,这么安排照旧不妥当。
      沈苍璧让我去问过刘太医,和徒弟一起住方不方便,实在不行只好去别家借宿了。
      我问太医的意思,他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小徒弟其实是他姐姐的女儿,从光屁股时候就是他在照顾了。
      也没什么好拾掇的,书房不过五步深,一张书桌一架书柜外加一箱单人就抬得动的木柜是全部摆设。
      沈苍璧说把装他平时练字纸的那个木柜搬出来,暂时塞进我们床铺底下,让顾夏晚上铺席子打地铺或者搬竹榻进去睡都行。
      就这么,五口人全都安置妥了。

      刘太医的女徒弟终于得了顾夏个年岁相仿的好玩伴,有事没事就缠着顾夏问东问西。一来二去,纵然顾夏羞涩,两人还是熟悉了。
      于是顾夏就带女徒弟去山上野耍。
      第一天,踩了满脚青泥回来,刘太医说了她几句。
      第二天,女徒弟为不弄脏鞋子,光脚上山,结果被石棱子划破脚底,刘太医又说了她几句。
      第三天,女徒弟不再纠缠着顾夏进山野跑,二人改去河边摸鱼。秋八月,河沟池塘里的虾蟹又多又肥,两个半大孩子,不到一天就钓了满桶的河鲜。
      女徒弟赤着扎紧麻布绷带的脚丫子站在院子里,绷着小脸,挑衅似的看向刘太医,手里提着一整木桶沉重的活河鲜。
      刘太医这次没说她什么,只不过吃过晚饭,换伤药的时候,狠狠戳了女孩子受伤的脚心,换得她尖利哀嚎。
      要说刘太医的生活更简单:早起先耍一套五禽戏、再打一套四十八式太极拳——刘太医似乎会点功夫,拳脚动起来很有可观性。
      每天给沈苍璧把脉三次、熬药三次,没事的时候就静坐吐纳或者借沈苍璧的书来看,入夜不久就回房熄灯睡觉。作息规律得不能再规律。
      刘太医还抽空把院子里的花草给修剪整理了。
      某人怀孕以后就再没精力去侍弄花草,我没得空、更懒得去收拾,顾夏他不懂这些,于是好好一个大花园几乎被荒草杂叶统治。这下可好,我不仅请了一位好大夫,更白捡了一名花草匠。
      刘太医性情柔和,却与沈苍璧的那种柔和不尽相同。沈苍璧更像是引而不发的温吞儒雅,刘太医是真真彻底的和气淡泊,说话做事特别温暖人心。
      可是这么个好人,怎么没成家呢?

      于是我从沈苍璧身后抱着他的脑袋,给他按太阳穴:“沈苍璧,你说刘太医挺能干,模样也不错,怎么快四十岁了还没成家”
      沈苍璧翻了页书,心不在焉道:“不清楚……有可能是嫌产科大夫晦气重,没人敢要”
      “胡说,”我道,“哪有这样的说法治病救人居然说晦气。”
      “阴阳交接,从阎罗王手里抢命,晦气能不重吗”
      我加重手劲揉了一把太阳穴,调侃道:“你不是说神鬼全是哄傻子的吗?还阴阳交接...鬼才信你胡扯。”
      沈苍璧笑笑,丢开了书本:“书上这么讲的。”
      我注意到沈苍璧阖目小憩,神色倦倦,就问他:“怎么不看啦?”
      “头晕,字小看不清。”
      我涩涩地说:“那就不看了呗,咱们说说话。嗯……过几天八月半中秋,某家的月饼模子还没收起来,想吃什么馅儿的月饼我去给你打。”
      “没什么想吃的。”
      沈苍璧声音沉了下去,我当他累了,就没答话。他近来易困却睡不牢,一天到晚时不时地醒醒睡睡,循环往复。
      片刻沉寂之后,沈苍璧突然开口:“成东你怎么不说话?”
      我惊一下:“我当你睡着了。”
      “没睡着,”沈苍璧睁开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继续说,“你过我前边来。”
      于是我狗腿地爬去床外侧,丢开沈苍璧搁在枕侧的书,与他面对面躺好。
      沈苍璧把手绕在我脖子上,笑了一下:“又中秋,快一年了。”
      “可不是,”我仔细瞧沈苍璧的眼睛,细数他的睫毛根,“这就成亲周年咯,真快。”
      “去年十五成婚礼就再屋里闷着了,十六阴天,结果都没看到圆月。”沈苍璧停顿片刻,缓上半口气,“今年必须要赏月两日补回来,十五十六两天,天天看。”
      我噗得笑出声,心说他什么时候计较这个了?跟小孩子一样样。
      “要是十五十六都阴天没月亮呢?”我逗他。
      没想到沈苍璧的嘴角当即垮下来,落寞地皱眉,他心思仿若纸船上的飘灯,清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
      他喃喃道:“怎么会,没可能下雨的是不是我的腰没痛,所以不会阴天……有机会看两回月圆。”
      我拍了拍沈苍璧的瓜皮肚,呵他:“发什么癔症呢?”看个月亮,说得好像死别生离一样。
      “没什么。”沈苍璧的手指从我耳垂滑落下颌尖,缓声道,“我同刘太医商量过了,十七日剖腹产子。”
      “咦,不是还没到日子这么早没问题吗?”
      沈苍璧手指滑到我手心里,说:“没事,就差几天而已。再说真熬到时候,我一个感觉不到,说不定就毁了。”
      我又问:“刘太医怎么说”
      “刘太医和我一起定的日子。”
      我咋舌,又叽歪了几句什么。实际上不是想改日子,也不是质疑,这种时候我就是忍不住想多关心几句。

      八月十五十六,两日天晴。
      竹榻铺了厚褥放在院子里,我和沈苍璧挤在上面看了两天月亮。怕沈苍璧受风,给他头上都裹着头巾,严严实实得捂紧。他腿不能动,大着肚子乖乖躺着瞧我,活像葡萄架上怀孕的肥青虫,实在搞笑得很。
      月亮很大,月光很亮。
      一对儿人躺在月明地儿里干瞪眼。
      我看他,他看我,我们都没怎么看月亮。
      沈苍璧目光钉在我脸上移不开,嘴里却在赞美月亮:“今夜月色很美。”
      我也盯着沈苍璧撒不开眼:“那就年年看呗,我以后年年带你看月亮。”

      十七号一大早,一家人都炸翻了天,忙起来就是整个晌午。
      收拾东西,劈叉烧水,熬药磨刀。
      嗯,磨的当然不是菜刀,而是柳叶刀。刘太医坐在厅里,拿砂纸慢慢蹭着几把雪亮小刀,看得我头皮发麻。
      刘太医看我脸皮直抽筋,安慰我道:“没事的,你别紧张。要么我给你开服凝神的方子,压压惊”
      我摇头,闪身钻回里屋。
      我们的睡房被收拾得特利索,箱子柜子能搬出去的全搬出去了,床铺不但从靠墙挪到房中间,就连床幔床帷都给拆了。
      我问沈苍璧:“感觉怎样。”
      他笑说:“你再抱抱我就没事了。”
      这话说的,也不知是他给我压惊,还是我给他打气了。我还是一丝不苟伏在床上,拦实沈苍璧的肩头。
      沈苍璧又特别真诚地提议说:“要么你在亲亲我吧?”
      于是,我从沈苍璧的眼睛一路舔到了锁骨。
      沈苍璧再次提要求:“要么你说一遍你爱我吧,我还没听你说过呢。”
      某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特别轻,眼底尽是潋滟的恳请之意。我是头一回,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如是软弱的表情。心里像是吹进一口小风,窜来窜去,凉飕飕的。
      那句比“喜欢”更羞于启齿的“爱”,这种时刻也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沈苍璧,我爱你。我顾兰格特别特别爱你……”
      “成东,我和你一样。”沈苍璧闻言笑出了声,“你出去吧,等下刘太医用刀呢,你别进来添乱。以前放在书房里,后来又挪到床下的那口箱子今晨搬到客厅了,等会儿你若是等得无聊,就打开看看,我留了些书信给你……平时闲来无事写的。”
      “不是情诗吧?”
      沈苍璧脸上仍旧是听进情话后的喜色,还在绷嘴笑:“正经书信,没有情诗。”
      “那我不看了。”我负气,他哄我说了那么多羞人话儿,自己却从未提过一句情爱,真是不公平呀。
      “你好歹抽时间看看,有用的东西。”沈苍璧再次温声嘱咐,神色甚至有几分肃然,“你出去罢,让我休息一下。”
      言毕,某人不由分说把我撵了出去。

      厅里收拾妥当的刘太医手里捧举着一卷羊皮布,我知那里是钳管刀具,刚才他磨的那几把刀就在里面。先前沈苍璧联系过的当地大夫和接生都到了,刘太医的小徒弟正给二人倒净手的药酒。
      我招呼众人,请求他们对屋里人千万上心。
      刘太医换了手,端麻药,进屋之前对我讲:“安心。”
      我点点头,就见太医推门进去,把药递给了沈苍璧。沈苍璧单手略微支起上身,二话没说接过漆黑的药汁仰头喝尽。
      沈苍璧在屋里朝我摆摆手,下一秒钟就有人把门给关了。

      里屋,一刻钟后。
      刘太医掐一把沈苍璧的肚子,还拿银针刺了一下,问床上人道:“先生,还疼不疼”
      沈苍璧摇头:“不疼。”
      “那再等一会儿就开始了。”
      其实刘太医此句话音未落,便下了第一刀。
      生产过程中,沈苍璧流了过多血,眼睛昏昏视物不清。神智也开始恍惚,他对旁边人痴痴笑:“我眼前发黑,成东,你现在还握着我的手没?别放手啊。”

      可是,我挚爱的,当时我根本没在你身边牵着你的手。
      我只是坐在灶膛边,落拓地栓起双手抱在胸前,怀里还夹着一根应当塞进炉火里的木柴。
      我似乎有些紧张,忘记本职是要烧热水了。
      顾夏看我心不在焉的模样,怯怯的走过来,把木柴从我手臂间抽出。
      我一惊:“干嘛?”
      顾夏丢开手,低头答话:“玉…玉哥…哥,让…让……让我……看…看着您……”
      “哦……我有点恍惚。”
      我心想这样的状态不行,迷迷楞楞的压根帮不上点儿忙。眼看顾夏拿了柴,蹲在灶台口添柴烧水,身体却忘记改如何动弹。
      顾夏机灵,还不忘我拿板凳,让我换个地方坐。
      我看顾夏这孩子烧柴,觉着这个小结巴挺好,手脚比嘴巴麻利得多,嘴里讲不出、直接用行动表示了。窑子里做过事却没染上恶习,结巴却还能唱得一嗓好曲儿,脾气懦弱羞涩点也未必不是好事。
      好像上次把他唬哭了,许诺给他买糖吃,到现在还没兑现呢。他也不闹。
      我有点羞愧,便道:“上次答应给你买糖吃,让我给忘了,对不住。下次赶集别忘提醒我带你一起去,看上什么玩意儿,我买给你。”
      顾夏的小身板僵住,脑袋直往肩膀里缩,他背着我点点头,应应说谢谢。
      唉,买他回来就一直使唤他干粗活。脸消肿后,顾夏水灵灵的还蛮好看,尤其如沈苍璧所说,一双大圆眼双眼皮漂亮得很,实话讲我看着都心动。
      若是当初被哪家小姐看中买了去,说不定是要当宝贝供起来的。我当初喝醉买了他,就改了他一辈子的命数,甚至是他家族后代的命数。想想看我的无意之举能起这么大效用,还真有点后怕。
      命运这东西没法说,错一步,步步错。要担的风险责任都太大,我是不乐意身上再扛多别人的一条命的。
      诚然,沈苍璧除外。就算再有十个他,我也愿意扛起,嗯,二十个大约也行。
      我思绪犹如飓风里的石头子,胡碰乱撞,磕得我脑壳嗡嗡生疼。这样下去可不行,不然刘太医治完沈苍璧,就该治我的头痛风了。
      想起沈苍璧还留给我一箱东西要我看,不如趁机换个心思。

      木箱放在厅里,厅里没人。除了我和顾夏,其他人都在卧房里,忙着在沈苍璧身上动刀子。
      我竖耳凝听片刻,未曾听得里屋情况。
      木箱子里,顶上面是婚前按了我们俩儿人手印的那副长文,没装裱,就卷了放在上头。我想起沈苍璧印在这幅字上的章子,全是他临时用萝卜头刻的,印完没多久就干成了一坨坨萝卜干,脸上就不自觉笑了。
      箱内容物上层是几张沈苍璧写好的字,几乎全是行楷。他同我在一起后,爱写这种字体。不知是不是因为狂草篆文我不全读得懂,读得懂也看不明白,于是我通常狠夸沈苍璧的,只有他的正楷与行楷。
      在往下就全是书信了。一封封分门别类码列齐整,还用细麻绳捆了。
      我拆开一封,赫然看到我本人的字迹。内容是同京城某官员的交流,内容是问询京城事态和为贬除旧党的献计献策。
      我何时写过这些东西
      没可能的啊。逃离京城之后,我明明和以前所有关系人脉都断了联系的。安安静静和沈苍璧二人守着小家生老病死,这是我希望拥有的人生,我犯不着回头招惹京城里的势力呀?
      我疑惑,再往下翻看。全是来来往往的书信,一半是没信封的我的字迹,另一半是有信封的不知道谁寄来的。我又粗略翻了翻,直到箱底,物件不外如是。
      我随意拆开几枚信封,除了各地保皇官员,居然有皇上的朱批,和来自朱玑的家信。
      我惊然回忆起皇上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不是久别的问候,却是当头的呵斥,她说:“终于亲自来见朕啦可算让朕见识见识庐山真面目了哈?”
      亲自来见……怪不得,原来“我”与圣上有过直接的书信往来,怪不得皇上还说答应过我找机会给我平反,让我回京继续做官。怪不得啊。
      我懒得继续拆信封,就单看那些没信封的我的字迹。
      大多是与其余保皇派官员的书信商讨,旧党罚诛,政策利弊。
      更有许多封家书,惟妙惟肖全是我惯用的口吻,还砸碎了我在外地做生意时写给沈苍璧的情话,零星夹在我从未写过的字句间。
      抬头收信人却是朱玑,我留在家里的,本该休掉的正夫。
      有能力寄出这些的信笺,有能力贡献出那些政治谋划的,并且有能力精妙模仿我的口吻以及字迹的,除了里屋正在被开膛破肚生孩子的沈苍璧,天上地下还有第二个人吗!
      不就是他沈苍璧吗?!
      原来他从未忘记他的獠牙,更没忘记他那善于抽丝结网的手。他身在昆楼、半步未离家门,心思却没半分是困在这里的,说什么代人写信贴补家用,本意只凭借封封书信,帮我重新拉开一张人脉的关系大网吧?
      我知沈苍璧最鄙夷怪力乱神,向来只倚赖自己规划努力。他答应我不再自作主张,说要为我而活,不想他放弃的只是为自己寻觅后路的那部分,帮我开路的事情可是寸厘没落下。
      我不知他寄出那些信时是如何心态,尤其不懂他与珠玑往来的私人手信。
      他极少说真情话给我听,却经常冒充我,同我指婚的丈夫朱玑直白书信传情。他是想怎样?企望维系我与别的男人的感情还是纯粹为了上演一场属于他沈苍璧的苦情戏剧

      里屋一声突兀的婴孩啼哭惊醒了我,然后听得屋里有人高声欢叫。
      “是个姑娘!”他们说。

      我用力眨眨眼,周身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发冷。
      沉默看向庭院里,近处葡萄架上的叶子落得七七八八,厨房的烟囱淌出青烟,远些的苗圃也开始褪去苍翠颜色,再远处的昆楼似乎与我们初到时有些微不同,具体说却说不上来。
      家养的狗满约摸一岁了,确实长成了我渴望的大个子,也忠诚听话,牵出去,肯定风光招人。
      此时那只沈苍璧喂大的大狗正撵着地上被风扬起的枯叶,乐此不疲。
      我突然觉着,今年的秋天就在此时,就这么着毫无征兆的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秋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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