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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之五 ...

  •   牙特西默默扯平那条豹皮薄毯,细软的绒毛摩擦掌心有种异样而熟悉的酥痒感。就如一直以来照顾芮的起居时他的主人所喜欢的那样,温暖绒帐,毛皮的沉重质感,以及药物培植后带有淡淡香气的干花枕头,只是面前的人却截然不同。
      他听到年轻侯爵轻轻叹气,看过去的时候却得到一个温柔坦然的笑容。他对牙特西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
      “辛苦你了。”
      萧初亦对他微笑。那让黑发的男孩有些不知所措。萧初亦猜想这只是因为芮从来不会如此对他。短暂的相处已经可以清楚了解一切,芮的傲慢,和十一岁的少年对他的主人那一片单纯的信赖和忠诚。
      “那只是主上交待我的工作,侯爵阁下。”
      小男孩小声回答。浓黑的额发遮住仍然孩子气的紫色眼瞳。萧初亦随手抚了抚,“那么,芮有没有交待你别的什么,譬如说,如果我问些什么……”
      “主上说出了他今晚的行踪之外一切对侯爵阁下无需隐瞒。”
      萧初亦摇了摇头,微笑起来。一切也都在意料之中,无论芮对他有何打算,在他决定亲口告诉自己一切之前自然都不肯显露分毫,而身在此时,也只有安静地等待一切发生。
      “那么我想问你,Flagae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牙特西敏锐地转了转眼睛:“侯爵阁下是想问绮儿•埃斯特尔大人的事情么?”
      萧初亦点了点头,“如果芮不许说,就不要勉强。”
      “Flagae是镜子精灵的通称。那是一种居住在异世界,通过附着到人的身上使这个人获得力量的生命,被精灵附身的人类也可以被称为Flagae。”牙特西皱着眉,看得出他已经非常努力地想要解释,而他所提及的一切对萧初亦而言仍然太过陌生。
      “……这样的人非常稀少,每一个都是非常强大的术士。我曾经听法厄大人提起过,对紫菀家来说Flagae很珍贵,通常一生都不允许离开主宅,必须守护在家主身边,直至死去。”
      “也就是说他们……”
      没有自由。
      那几个简单的词组最终并没有在空气中形成气流。萧初亦闭上眼睛,最后一次见面时年仅十四岁的小表弟,圆润孩子气的脸孔上宝石一样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同父母告别后他奔过来抱住芮的手臂,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始终不曾理解绮儿与父母的分离,那在很多人甚至包括绮儿自己的默许下最终来临的别离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他仍然记得绮儿不肯回答的那声再见,到现在萧初亦终于明白,在当时,不明白一切不会重现的只有自己而已。
      无论是芮,还是绮儿,他们所得到或者失去的,都远比自己所能够想象得更加沉重。
      牙特西观察他的表情,确信他没有再次开口的意思便轻轻退出房间。红天鹅绒的床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紧闭的视界中能够感觉到的光亮骤然消失,门被轻轻关上,轻到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萧初亦深深呼吸,几乎吐尽了体内全部气体。
      很多年以来,在贵族青年的眼中,久负盛名的魔法师家族的紫菀家就如同梦境中苏醒的童话,携带着神秘诱人的香气和无法触摸的光芒折射出光怪陆离的世界,那样的不切实际。即使面对芮和绮儿,这一对于他所熟悉的同龄人截然不同的少年,出色凌厉身手和神秘的缄默,也很难让人相信这个家族背后的那些阴影,关于死亡和杀戮征伐的谣言。
      或者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谣言。
      铁血和争逐,对年轻的侯爵而言并非难以理解,尽管那些曾经发生在他的家族中的暗杀和谋算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只在无人问津的旧文件中悄悄呼吸。但那些并不能够使他更轻易去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紫色的眼睛盛开着魔力的花朵,死亡就像生长在骨髓中的血丝如影随形,而这一切恐怖的主语是他——芮•埃斯特尔。
      “在那里啊,有鬼的哦。因为不甘心自己死掉,所以就会在晚上跑出来吃人呢。”
      一如少女般活泼开朗的年轻妇人会微笑着这样描述,然后对自己的丈夫飞一个轻柔眼色,“不信的话,问他好了。”
      孩子们自然不会得到姑丈关于这些吓人小品的任何赞同或否定的表示,曾经身为紫菀家一手遮天的死司主事的伊特诺尔•埃斯特尔只是微笑着纵容年轻的妻子兴之所至的描述,对一切关于他的家族的好奇和揣测不置可否。
      或许,也是无法解释。
      一方面,无孔不入地掌握着希腊世界的一切权柄,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的古怪世族;另一方面,却仿佛仍然呼吸着剑与魔法时代的空气,用自己和他人的鲜血作祭品,争夺最后的荣光。
      无论胜利或失败,都早已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
      十六岁的芮•埃斯特尔对少年勋爵冷笑,“鬼那种东西,是紫菀家最不可怕的。”
      盘膝坐在萧氏宅邸继承人卧房宽大窗台上的金发少年露出萧初亦所不懂得也不想看到的神色,平静冰凉,在那时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转移开话题让眼前的少年重新笑弯了紫晶般的眼,而时至今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到什么。
      闭上眼睛,仿佛感觉得到空气无声流淌,渗出一丝早春夜晚的清凉,却格外沁人心脾。这是芮的房间。这个认知让萧初亦感到一丝尴尬,他无法揣度芮的想法,更不想当芮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只是毫无防备地睡在那里。他爬下床,自芮的书柜里选了一本,被陌生的希腊语专著挤在角落中的英文版《十日谈》,他试图以此支撑自己度过漫漫长夜。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坠入睡神的怀抱。

      风很冷。他想,也许睡前忘记关上窗户了。
      指尖的冰凉是可以感受得到的紧缩,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伸出手去。
      耳畔的尖叫呼啸仿佛狂风。
      很快他觉得痛,剜心刺骨。他低下头去,类似血液的温热水流从胸口喷涌而出,像倾斜的青瓷缸,一泻千里。
      他跪下去,感觉某些东西从体内抽离,摩擦着筋骨和血肉,有股力量促使他回过头去。
      站在身后的少年一脸血腥,松垮的绒衫已经辨不出本色。他握刀的手势熟练有效。
      那张脸有熟悉的清秀眉眼,挺直鼻梁,嘴唇的线条抿得棱角分明。
      血从蓬松的金发上滴落,粘在脸颊,滑过纤细锁骨,浸湿领口。
      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呼叫。
      芮•埃斯特尔。

      他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那是个梦。他喃喃自语。
      那是个梦,却是个太过真实的梦,真实到仿佛一切正在发生。血腥的味道,轻松的杀戮,由那个人亲自动手。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用力抱住自己的头。
      晨光烟雾一般撒落,透过床帐铺开血色一般的光影。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直到有冰凉手指落在他的手臂,用力不重,却仿佛有种热度直透心脾,驱散一夜寒凉。
      “芮……?”
      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熟悉的脸孔。镏金的发丝垂过眼际,柔软蜷曲的弧度蓬松地衬在脸颊两侧,他笑着,水晶般清透的紫色眼眸弯成一个温柔弧度,“伊格纳茨•萧?”
      那声线带一点奇妙的鼻音,孩子气的含糊。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年轻的英国男子,移动的手掌安抚地拍打他的背脊,然后慢慢移开,背到身后。
      “没事了啊。”
      他笑着,那感觉十分奇妙。身周的一切仿佛落入了不透明的空气,遥远模糊,有种想法不确定地摇曳,辽远切近,转瞬即逝。萧初亦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而他向后缩回身体的时候眼前的人开心地笑出声来,眉目舒展,秀气的鼻尖皱起一些褶痕。
      “你不是芮。”
      青年侯爵紧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中有与自己熟悉的那个人绝不相似的神色,安然,平静,甚至近乎温顺。
      “你到底是谁?”
      这样的问话让那个人歪了歪头,“我呢,”他哼了一声,“也可以说是吧。”
      他注意到萧初亦皱起眉头,摆了摆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来,是想跟你说句话。
      “虽然有些过分,但是,我那个孩子,芮的话,麻烦你照顾了。”
      他说着向后退开,似乎并不打算听到萧初亦的回答。暖红床帐翻卷,似乎能够将他整个吞噬。萧初亦愣愣地注视着他消失在眼前,有一瞬间迟钝的唇舌来不及发出声音。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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