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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降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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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刘华妃,江采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嫣红和明黄这般绚烂的色彩。牡丹虽艳丽无双,倘若开错了季节,必然难以长命。那个女人……想到她骄傲的眼神,不可一世的言辞,江采苹皱起眉毛轻轻吐出几个字:"她咎由自取。"她眉宇间突然弥漫开一种耀眼的气息,仿佛一颦一笑之间蕴含着万千气象,这样的光芒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
"什么?"追云还没从紧张的情绪回过神来,"采苹你说什么?"
"没事,我好困呐。追云你看看该谁来换我的班啊,怎么还不来?你替我顶一下,我回去睡会哈。"她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蠢女人的死亡上。
"快别睡了!华妃娘娘殁了还不算大事?你知道吗,她的尸首是在咱们瑶光殿的碧莲池里发现的!"
"什么!"江采苹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睡意消了大半,她抬起手来向寝殿内指了指,压低嗓音问道:"里面知道了吗?"
"现在底下都急死了,没人敢去回。皇上本来就喜爱华妃娘娘,她常来咱们殿找茬的事情合宫都知道,现在又被发现死在咱们殿,咱们娘娘怕是难脱干系了。唉。"
"做得这么明显,我觉得更像是栽赃陷害。外面有人知道了吗?"
"殿门还没开的时候有人发现的,外面应该还没人知道。"
"那就好。"江采苹点点头,略一思索,干脆利落地道,"知道消息的都带到偏殿,找几个侍卫看守起来,殿门比平时晚一刻再开。这样,宫人们还都不大认得我,我去留意有没有什么异动,等里边醒了你去回了此事。一定要当着皇上的面回,才能显得咱们问心无愧。"
她镇定自若地安排了几件事,短短几句话,几乎吩咐了所有需要做的事,不论内外都考虑到了。
听了江采苹的安排,追云的心定了几分:"好,你多加小心!"说完捏了捏江采苹的手,便赶忙按她吩咐的去安排。
瑶光殿依然如此宁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江采苹却隐隐感觉到,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宫廷内闱腥风血雨的巨变即将上演。
她猛然回想起寿王婚宴上,舞台意外塌陷,她轰然落水。这件事尚未结案,刑部久经搜集线索也没能找出真凶。李隆基一直没给后宫一个交代,这件事也没人再敢提起。
金碧辉煌的兴庆宫里,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到底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里面人的一举一动?
追云领着一群人匆匆走进偏殿,其中有侍卫,有宫女,也有太监。很快她走出来,向江采苹点头示意,之后便转身缓缓进入寝殿。江采苹会意,忙起身去了偏殿。宫女太监们被侍卫包围起来,她溜进宫女堆中,暗中观察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没过多久,高力士亲自来到偏殿,扯开嗓子尖声道:"圣上命瑶光殿所有宫人到正殿听命,不得有违!"
偏殿上刚才还在交头接耳的宫女们突然都闭上嘴,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静。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气息迅速在他们中间集结,凝滞。自家娘娘犯罪,侍候她的宫女太监全都没有好下场,这样的例子在唐宫里屡见不鲜。
此刻,从偏殿到正殿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瑶光殿正殿宽敞明亮,到处是金色的雕漆,装饰得大气高贵,尽显主人常人难及的身份和万千宠爱。江采苹偷眼望去,李隆基高高坐在正中央的暗金色椅子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被金色装饰和明黄色衣袍映衬出的无上威严。
武惠妃一定不会有事。江采苹暗暗安慰自己,想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看到李隆基的表情,她此刻也有些吃不准他的心思,他一向不爱把内心想法表露在脸上。如果武惠妃一旦失势,殿中跪着的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
江采苹抬眼,武惠妃半垂着头坐在李隆基右手边,目光有些哀伤地投在地面上,眼角的皱纹比平日明显了许多。她心里"咯噔"一下,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武氏惠妃听旨--"李隆基冷冷道,江采苹不敢抬头,却无比熟悉他嗓音的温度。她明白,这一次,他是真的愤怒了。江采苹记得,当年安史之乱,安禄山叛变的消息传到朝廷时,李隆基便是这样冷冷地愤怒,却如同发于肺腑的咆哮,震动了整个兴庆宫的土地。
武惠妃赶忙起身离位,提起裙角走到李隆基座前"扑通"跪下,高声道:"妾身接旨。"
"武惠妃谋害嫔妃,心怀嫉妒,有伤妇德,着降为正二品德仪,以作训示。"
正一品妃位降为正二品德仪,是个很耐人寻味的惩罚。开元年间,李隆基于惠丽华三妃之下取消九嫔,设立正二品六仪,分别是淑仪、德仪、贤仪、顺仪、婉仪、芳仪。皇后早逝,刘华妃薨逝之后,淑仪之位尚空缺,实际上德仪仍是六宫妃嫔中的最高位分。
但副后一般的惠妃与德仪毕竟不可相提并论,这么多年,无论武惠妃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情,李隆基都未曾赐过降位这样的惩罚。如此降位,对昔日的武惠妃而言,不可不谓之严厉,李隆基的愤怒由此可见一斑。
李隆基话音落下,只见武惠妃猛然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李隆基,江采苹看不到她的眼神,却发觉她昔日挺拔秀颀的海棠红色背影添了几分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被霜打过的海棠花。
"妾身……遵旨,不敢有违!谢皇上开恩!"她一字一顿,字字清楚,每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力气,语气坚决清朗得让人心疼。
她努力跪直身子,始终凝望着李隆基,右手缓缓拔下发髻上属于惠妃仪制的一支明晃晃的金步摇,朗声道:"当日皇上册封妾身为惠妃时曾亲手为妾身插戴这支步摇,妾身不敢忘君恩,今日私德有亏,降为德仪,无颜佩戴高于位分的饰物,还请皇上收回,令赠他人。"
青丝瞬间散落,无声飞扬。
不哭,不闹,不解释,喜也好,悲也罢,她平静地接受。虽然有风霜摧残,她却硬生生将一朵原本娇滴滴的海棠花活出了梅花的风骨与神采。
江采苹有些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厉害角色武惠妃竟有这样的行事之道,倒与她的上一世梅妃颇有几分相似。
李隆基没有看武惠妃,淡淡地说:"武德仪,朕念在往日情谊上不会对你多加惩罚,太后那边朕自然会解释清楚。希望你能静思己过,不要再做出戕害朕的嫔妃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说罢倏地起身,拂袖而去。他大步走下高高的椅子,衣袍间带起的风吹起武德仪的缕缕秀发。它们被这细微的风远远推开,伸出手想挽留什么,却又颓然落下,软软地趴在肩上。
"皇上起驾--"
"恭送皇上。"
明黄的衣角一转,迅速从瑶光殿消失。追云和江采苹赶忙起身把武德仪扶起,搀到后殿。
追云迟疑半晌,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为什么不向皇上解释呢?"
武德仪淡淡一笑,用修长莹润的指甲挑起一缕发丝,轻轻梳理着,鲜红的蔻丹和墨色的青丝纠缠,煞是好看。她说:"采苹,你怎么没问我?你倒说说。"
江采苹走到武德仪身后,轻柔地撩起她的长发,也不推辞,柔声道:"信任,自然不需要解释。不信任,解释也是枉然。"她拈起一支素银簪子,往德仪头上比划着,"奴婢妄自揣测娘娘心思,请娘娘降罪。奴婢们都希望娘娘能宽心,皇上不过一时气愤,以娘娘与皇上的往日深情,复宠是迟早的事。"
武德仪看着铜镜中映出的江采苹淡然的笑容,眉心舒展开来:"这支簪子很好,平日海棠红的衣衫都收起来吧,把素净些的拿出来。追云,去帮我泡壶茶来。"
追云答应一声去了,武德仪回身看着江采苹,问道:"你不怕么?"
"奴婢相信娘娘,所以奴婢不怕。"
"你信我,我的枕边人却不信我。可知男人不可靠,甜言蜜语说时多,深情厚爱用时少。"
可不是么。江采苹暗想,想必此时没有比她更有发言权了,梅妃也曾三千宠爱在一身,终究在新欢旧爱的角逐中败下阵来,武德仪此时的心情,恐怕无人能比她更了解。
江采苹走到衣橱旁边,从里面选了一件藕荷色的披风,轻轻给武德仪披在身上,把领口的带子端端正正打了一个结子,她凝视着武德仪的眼睛,毫无惧色,声音温柔而安定:"秋风渐凉,没有人给咱们送寒衣,咱们就自己温暖自己。"
她浅浅一笑,平和坦然,像柔和的春风拂过心房,给人安然的力量。
武德仪眼角弯起,从首饰匣中取出一支珠花簪子,递给江采苹:"像你这么忠心又聪明的丫头不多,我很欣赏。可惜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统率六宫的惠妃,你没享过几天福,倒难为你要跟着我受苦。"
"奴婢不敢。不管多难过,奴婢都愿意和娘娘一起捱。奴婢相信娘娘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二人俱是半真半假,武德仪笑笑,笑容里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眉眼处又仿佛曾经受过大风大浪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