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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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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邺清远镌在书桌上,掩藏在层叠的奏章古书与精心雕琢的饰物之下。连那饰物,都浸渍着墨香。
他搁了笔。浅浅一笑。
那镇纸,温润如玉。却只是一方天然白石。或者正因只是天成之物,却吸取天地精华凝聚混沌之元。
这石,若放在那人手心,便更美。
天下。
那人的手掌,仿佛天生为之而生。
这世间菁华。在那人的眼中,却只是片刻的浮云流光。短暂地如同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只是一片悠远的未来,只是一片透明的虚空。
他并不如火焰一般浓烈绝艳,而不知为何却有人却宁愿作一只扑火的飞蛾。
烛心的一豆蓝色。却合了他的颜色。
岷清。
记得。很久以前,他们曾这样叫他。
十几年后。他们连相逢都是尴尬。
他抹杀的。或者是妄图抹杀的。都是那人曾经最宝贵的,最珍视的。
天下。
这是他最后的梦。终其一生。
他的梦。便成了很多人的梦。
于是他刻了这两个字。
要剥夺,便夺取一切。让他一名不问。
少卿。你尝试过失去一切吗?如果不能失去一切,便无法完成最终的超越。
——便无法征服这世间最高的山峰。
这山石是他赠予宇文睿而后辗转落于他手的。
门外,梆子刚响了一下。昏黄烛焰下,拖曳成细长斜影的男子,优雅地转身。黑色斗篷在一刹那的旋转,凝结为仓促中的忧郁。片刻摘下,却露出一张冷淡的容颜。
“事情办妥了?小七。”
“是。”
“很好。”
“他呢?”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
他冷冷一笑。拾起笔架上的湖笔,接着写那剩下的半截奏章。
柳源屺也不说话,除下外衣,半敞的白色内衫下,隐隐透着肌肤的色泽。
罩在他脸上橘色晖光,映射出极淡的微黄色光晕。
他只是坐下,茶几上一只白瓷酒壶一只磨砂茶杯,都只是普通的材质和手工。他撩开壶盖,酒香浓郁。进入喉咙的,却是一阵醇香上好的竹叶青。
——连走遍大江南北巅峰极地的他都不禁咂舌称赞。
清远的眼角瞥过。源屺的侧影与那人重了,他们是兄弟,一父同体一脉相承。身形,面容,甚至连说话的方式都有几分相似。
不一样的只是心思。
还有,便是那人不会饮酒。
“我这里还有盒杏仁酥,给你下酒吧。”
他知道源屺喜欢甜食。那人也喜欢。拇指与食指拈起制成五瓣梅花模样糕点的样子,仿佛是踏雪寻梅的风雅之人沉醉于沁心芬芳。
源屺摇了摇头,说不用。
他是有酒便可满足的人。酒,不分优劣。要的,便只是那片刻的心境。
盛衰更迭,悲喜无常。
留下足迹的地方,许是荒无人烟之境。他和那人完全的不同在于,他可以地为铺以天为盖,御风而行游历天下。
而那人不能。
对于行走江湖的人,一把剑,一壶酒,足矣。
而对记忆中的人,这辈子留给他的或许永远只是埋首书卷偶而抬起双眸一刹那消磨不去的寂寞。
连他的名字,都透着悲凉。
他记得那人唇边一曲,余音绕梁。他倚在窗边,侧脸看着雨似珠帘,轻声吟道: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他看见宇文睿脸庞一刹那落拓的透明。他知道,或许自己眼中流露着和宇文睿一般的思绪。
那是最后一次,他们距离只在咫尺。那一夜的宿醉,凝成了永远
——永远的梦。永远的伤。
他却没有睡去。那人微有些凌乱的发丝,落在他手背,拂动着某一根纤细的神经。他只是看着杯中静谧睡去的一双眼。
那一夜不知何时雨歇。一轮明月捧出,他们的影交叠成杯中倒影。
源屺斟了一杯,拈起一块杏仁酥,和着酒一口塞进嘴巴里。刚嚼了几下,却突然摔门奔出了书房。
庭院中蓦地传出呕吐的声音。
“怎了?”
他轻声问。
呕吐的声音却没有终止。良久。夜静得只听见微微有些急促的喘息。
“怎了?”
他又问了一遍。
连喘息声都变得轻微。
他走了出去。源屺倚在树下,身体抽搐得蜷缩在一起。他走近有些愕然,轻问怎么了。
“别过来!”
那孩子已经开始涣散地眼神突然间划出闪电般的光泽。只是辉光很快便坠了下去。
“不要……不要……靠近我……”
他立在了原地。
如果那时候一直楚在那里,也许之后一切都会如计划的那样,慢慢朝着他冀望的方向顺利发展。
源屺身后的树,已经枯萎了。脸上呈现出的死色,却比以往更加温柔。
四哥……
他很淡地应了一声,将源屺打横抱了起来。手,微微颤了一下。
穿肠蚀骨的毒。
——御娴清。连名字都温柔得让人沉醉。
吞噬人心的毒。
——便只相思。
相思,不只是抛洒红豆的梦境。相思,也是一种缓慢死去享受着痛并快乐的慢性中毒的过程。
王府的门半夜三更响起,并不是常有的事,守夜的看门人显得有些不耐烦。开门的时候,却着实一惊。
“小王爷在吗?”
“啊……邺……邺大人……请进厅堂。”
“小王爷在吗?我要见他。”
“啊,卑职这就去叫。”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
庭院的布置,和边塞的将军府几乎没有什么分别。推门的时候,仲叶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只是缺少了几分浮躁而已。
“汐公子,请你救他。”
仲叶起身的时候,只穿了一件单衣。来人被搁在榻上,他轻轻扣在面色苍白的那人腕上,却看了邺清远一眼。
“御娴清。碧血山庄的独门奇毒。他怎么会中的?”
“不知道。”
等到的只是这三个冷冷的字。摸过那人的指尖时,仲叶嘴角闪过一抹笑。看到那人的脸庞时,却怔了片刻。片刻,却明白只是梦。
千里之外,白马啸风的草原。那人,是不可能在此地的。
“很像吗?”
“很像。”
不一样的外表之下脆弱是相同的。
“御娴清没有解药。您比我更清楚。”
“没有解药的毒,你也是可以解的,不是吗?你是那人的孩子。”
“为什么救他?”
“今天。你的话很多。”
“也许吧。”
宇文汐一笑置之。从枕下取出青瓷小瓶,却出一粒血红色的丸药,放进来人齿间。用力一合下颚,逼着吞服了。
“我再写一副药方,服上十数日便好了。”
濡墨,援笔。单子也不过是些补血调息的普通药材,邺清远看了眉心微蹙,他深知御娴清的毒性岂是寻常药物可解的,只是宇文汐的医术他也曾亲见,确有夺天地造化出神入化之处,圣手仙君纳兰笑的后人却是不可小觑。
折好方子,塞进内衣袋中,邺清远道声“多谢”,便抱起了竹榻之上的人,忽听得隔门传来一个女子声音道:
“深夜有客访否?”
那声音沉静得让邺清远陡然一凛。
三千弱水,大漠荒尘。一抹血红嫁衣,裙裾飘荡在他眼前。还有一缕透明了的苍白笑靥。他以为那许久之前的故事,早已不必提及。只是那一日那一张浸渍在水中的素笺纸,那些在水中氤氲开去的字迹,却让身体某一处伤得不着痕迹。
门推开的时候。他几乎不知如何面对。嶙峋的瘦骨。凸起的指节。枯槁的容颜。都是间接拜他所赐。邺家的事情,他怎么能脱得去干系。
只那泓秋水未变。任如何折磨都不会变。
他低头轻唤了声:
“纆郗。”
女子略一屈膝,算是还了礼。瞥过宇文采一眼,转身离去。情急之下,他扣住那女子的手,源屺的身体却从他臂间慢慢滑了下去,他急松手止住怀中下滑的趋势。
“纆郗,”他声音略提了提,走近她身边问,“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邺纆郗绾了绾鬓发,慢慢转过身看着他,她的小哥哥,曾经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对她而言唯一的亲人。她依然会对着他微笑,只是那种被最亲的人伤害与背叛之后的微笑,无论如何都不可如从前那般无所谓了。
她的眼神在他脸庞上游荡,依然清癯飘逸的脸庞上面,已经有了岁月与风霜的痕迹。那些痕迹,有许多是为了他的家族,有一些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朋友,那么有没有一些是为了她而留下的?她不能肯定。
她的目光下移,停落在他怀中抱着的那个面色惨白的人脸上。
她的目光倏地冷了下去。
那个人,她在帐中,见过何止几十次。
为何天晓已死,而他……他依然活着?
再仔细看时,她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其他人也很容易犯的错误。凌天晓帐中的那张脸更加苍白更加瘦削更加文秀也更加忧郁。那人的手指颀长而干净。那是一双拿笔吹箫的手。
而眼前这一双,却是执剑的手。
停落的眼光再度飘走。她微有些散乱的发丝,拂过身边男子的脸颊,她的心有些痛,不知所谓的却痛得撕心裂肺。她转过去的身体开始颤抖开始弯曲,她扶着墙慢慢蹲下肩不住地抖动,她甚至可以察觉出毒素在她的肺部于胃部一点一点弥漫开去的过程。她从袖间摸出一个小瓶,颤抖着双手打开,倒出几粒送进了喉咙。然后……喘息平复了。
宇文汐赶了出来,扶起她,很轻却很沉重地说:
“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王爷知道了会怪罪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扶着墙慢慢离去,或者说是挪去,却没有再回头看清远一眼。
宇文汐目送着回廊间远去的身影,仿佛解释一般地对邺清远说:
“王妃服了青竹散。已经有四五年了。或许,更久一点。”
他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背后邺大人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那两个字,一直激荡着他的耳朵。
王妃……
她竟然是宇文睿的结发妻子。
就像他们注定了,背道而驰。
他却忽略了青竹散这三个字。其实宇文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不久。庭院,又回复了一贯的静谧。
宇文汐知道他已离去,尽管他并未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但他依然确定邺清远已然离去。所以他斟了杯酒,倚在门边。
月落金樽。
月色,将庭院间的一切拖曳得如此寂寞。
尽管他很少饮酒,倒是欧阳泓少年豪侠精于酒道,而两人一起或对弈或闲聊时总有琼浆相伴,却常只是一人独酌,自斟自饮,倒不是他不愿作陪,只是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饮酒,况且欧阳若在身边也定然会力阻。这一次,只这一次他却饮尽了杯中如水月华,几声轻咳唇边已经渗了一点血。
莫使金樽空对月。于是斟满了,再微笑着看着地面轻声对自己说:
这一次,我们换一下角色吧,倚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