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原名莲·殇）》玖玥

9、【第九章】十年如梦，身在此中堪惊

　　陆青简到南苑的时候，时辰尚早，只一个值夜的南书房行走尚未离去，却也已去会周公了。陆青简轻拍了拍他的肩，那厮却睡得深沉还未醒来，陆青简只得又加了几份力气，将他从椅子上推醒了过来。那厮刚睁眼还没分清东南西北，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朝廷砥柱首辅大臣，吓得慌忙跪下行礼，却被陆青简一把拉了起来。

　　“洛河，今天似乎不是你的班啊？”

　　“是了，”洛河听得陆青简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不由一阵激动，忙低头回道，“原本是丁承楼当值的，他家里好像出了点事情，所以这两日都是我当的值。”

　　“既是当值，就应当尽了自己的职责。”陆青简的话虽然不重，却很有些分量，洛河听得额上冷汗都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却又听见陆青简说 “不过连着两日当班，你也确是辛苦了”，这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这几日西北可有边报来？”

　　“回陆相，没有西北的奏报。”

　　“你确定？”

　　“下官肯定。崔大人都已经吩咐过了，若有西北奏报就立即承给圣上的。”

　　陆青简虽面上点头，心下却是狐疑，明明北疆边庭告急已一月有余，开始时日日均有军报详述双方陈兵态势，而这半个月两边却仿佛都已然偃旗息鼓不再听得半点硝烟战鼓了。互见米公公亦步亦趋走了进来，压低了公鸭嗓子道：

　　“圣上正在嵬岚殿用膳，请陆相过去呢。”

　　陆青简点头道声是，跟在米公公后面去了嵬岚殿。进了南厢一撩袍角刚要跪下，却见宇文采在桌案上手一挥，道：

　　“这些都免了吧。叔禩，你过来看看。”

　　说罢推过来一本奏章。

　　陆青简捧过一看，见其中说的却是边事，心中更添了几分诧异。

　　“臣刚刚去问过当值的行走，这两日并无西北奏报啊。”

　　宇文采却摆摆手道：

　　“你接着往下看。”

　　看了便觉心惊。

　　奏报上说孛穆尔军已逼近清平一线。清平县城往南不过三十里，便是西北大军的囤粮之处，何况清平还是西北两部之间及边塞与京畿通信要道，更兼咽喉要塞，如若清平有失，则西北军两翼将极有可能被拦腰斩断逐个击破。

　　陆青简的头一下子胀了，他只是不明白如此要紧之事如何没有半点先兆，更不见宇文睿的奏报。

　　“叔禩，你什么看法？”

　　“臣……”他竟一时语塞，圣上这一句已然透着几分疑惧的意思，他为官二十余载，这一点自不许点透。只是如今大敌当前，如何能这般无凭无据地去质疑前线将领，更何况统兵的还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幸而他已是多年官场练达，年岁虽长反应却仍然机敏，“臣以为其中恐怕有些误会。臣请陛下疑人毋用，用人毋疑。”

　　话虽如此，他仍心惊。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感觉很灵。而这一次，他总觉得要出事。

　　但首先出事的，却不是西北前线。

　　先出事的，是京城。

　　而且就在纳兰殊回来的那一天。

　　十年了，有没有？十年未归来的京城，在他眼中却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知道纳兰妃自尽于北苑骊宫之后的十年间，他去了哪里。

　　或许有一个人除外。

　　那个人便是欧阳泓。

　　所以纳兰殊回来，或许是因为旅途寂寞，或许是因为欧阳到了京城。

　　纳兰殊第一次见到欧阳泓的时候，欧阳还是个孩子。他有小巧精致的五官和剪水般的双瞳。一切仿佛天成一般。

　　逸臣让那孩子喊他“纳兰世叔”的时候，泓攥着他逸臣的衣衫，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都不曾说一句话。逸臣的手揉搓乱了泓的发髻，朗声大笑。

　　他那时刚刚二十出头，自创的翩龙惊鸿剑法在江湖上却依然声名鹊起，是以正是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年代。

　　于是，他们相约了一场比武。他只是想看看当年盛名显赫的六十四路惊魂迴梦剑法以及名振京华的白衣卿相欧阳逸臣。而那时候，虽遭颠沛流离命途坎坷却豪气不减当年的白衣卿相已然成为大漠泠生门的掌门人。那一日，他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惊日剑，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金红色的剑身闪烁着怎样绚烂夺目的光泽。他也看到了惊魂迴梦的真正力量——他不知道那该怎样描述，他只是很勉强地接下了十五招便败北了。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败北，却输得这般心甘情愿酣畅淋漓。但对他而言，最大的收获或许是看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双眸清冽如秋水般的孩子。

　　看到那双绿色，他会想起崇烨宫里白莲池边的那个女子。他只匆匆一眼，却觉着那女子美得让人惊彻。

　　那年他姐姐也有了身孕。他常借着这样的理由，只为了瞥过一眼。只可惜，那惊世一面，或只一面之缘。

　　一面，却镌成了终生挥之不去的记忆。

　　或许，他想这欧阳逸臣发出挑战，也掺杂了男人难以表白的嫉妒的一点情愫。

　　这种情愫一直持续到他看到欧阳逸臣为止。

　　看到欧阳逸臣的时候，就会觉得只有他才是那女子栖息的归宿。他转而悲叹可惜红颜凋敝天意弄人。

　　所以他出剑的时候没有仇恨，只是纯粹的剑。只有纯粹的剑术向对决时，才能够感到彼此内在的伟岸，也才能够真正决出胜负。

　　他在泠生门住了一段时间，和泓混得熟稔了甚至泓都有些粘他的时候，他却突然离去了。他始终忘不掉的，是欧阳逸臣的惊魂迴梦剑法。

　　后来他听说他的离去，让泓沮丧了很久。

　　十年后。他回到了京城。江湖上惊鸿翩龙剑法早已成了往事，甚至连他们那生死一战都无几人知晓。

　　纳兰殊在的地方，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是非之地。这是十年前他离京之前便依然盛传于江湖的。

　　现在看来，就好像摆脱不掉的宿命一般。

　　他进的只是月榭亭畔一家很小的酒肆。他嗜酒，他记忆之中最畅快的便是同欧阳逸臣彻夜豪饮千杯不醉。

　　其实，半梦半醒之间，才是他最洒脱的时候。

　　他进去，只点了岳川萧家的梅英酿。白梅的沁人芬芳，融在酒中便成了入口即化的醇香。而据说，这梅英酿也就只有眼前这家名为“醉松”小酒坊才有的。

　　小店的梅英酿，确是货真价实。

　　但从这小店楼上落下的死人，也是货真价实。

　　纳兰殊尚未踏入小店，却见偌大一个物件儿半空落下。反应过来了定睛看去却是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死人的尸身。

　　——凶手尚未走远！

　　四周夹杂着响起尖叫和议论的惊惶声中，他早已一个旱地拔葱，一跃而起。能以轻功取胜纳兰殊的，普天之下不超过十个。

　　纳兰家的三门绝技：轻功“踏雪无痕”，剑法“水中挽月”，以及易容术“鬼斧神工”。

　　然而，追出二十多里地，纳兰殊仍未追到他想要找的人。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此人武功，至少是轻功奇高；其二，此人根本未出酒肆。于是纳兰只能回来。但回来了留下的线索便只剩下死人。一般人以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纳兰不觉得。

　　死人是不会说谎话的。这倒是真的。

　　于是他俯下身子仔细检查死者，整个尸身上只锁骨之间有一个薄薄的裂口，连血都没有渗出来。而死者的喉骨，却已经碎了。

　　这是种极诡异的剑术。会这种剑术的人，天下也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而在这里，就已经有了一个，那就是他自己，尽管他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够将这伤口割裂得如此细致而迅速……在他回头的时候，他发现了第二个人。

　　尽管他仍旧不能肯定，但那人的剑术无疑很高。能够夺下欧阳逸臣手中惊日剑的，一定不是泛泛之辈。更何况此人还是欧阳逸臣亲自调教出来的。

　　来人看到他的时候，微微一愣，转而笑得如秋阳般晴朗灿烂。

　　“纳兰世叔！”

　　碧波万顷的剪水双瞳中，荡漾着久别故人偶间相逢的欣喜。

　　“倚莲，你怎么在这里？”

　　“世叔，我来介绍……”

　　“不必了。”

　　欧阳泓的身边还有一人。淡淡的颜色，淡淡的语调，淡淡的情绪，淡得让人捉摸不透。那种淡薄甚至淡漠的孤寂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舅父。”

　　那孩子开口轻声唤道。

　　欧阳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诧异道：

　　“你们……认识？”

　　他想起了，那是他姐姐的孩子。那个在北苑骊宫内临风飞旋起一片殷红的女子。

　　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也不过这般年纪。

　　他的姐姐，也许不会再有人记起她的舞姿，也许不会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但是他记得。出嫁以前，她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白练霜飞”纳兰馨。

　　岳川萧家堡的大当家“穿云锏”萧墨如，曾是纳兰馨的未婚夫。

　　御林军统领姬若成曾在她一条素练十五招内败下阵来。

　　那是二十馀年前记忆中英气勃发的姐姐。

　　而眼前的少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柔弱的身子和记忆中的姐姐重叠。尽管这十七年间，他几乎没有怎么看到过他的外甥。尽管他记忆里的这一个位置，氤氲一片蒙蒙雾气。

　　所以他没有应答。只是颔首示意。

　　宇文汐的目光瞄向他身后横卧的尸身，轻轻说了声“怎么是他”，却听得欧阳泓问道“是谁”。

　　“兵部侍郎邱云焕。听说他已丁忧在家有半年了。”

　　邱云焕？静元十四年探花郎？

　　他当时虽年少，却也知道此人胸中却有文韬武略百万雄兵，而且与人处得也算是融洽。如若是寻仇，就不知何事却要下手如此毒辣，唯恐一击无可毙命。若不是寻仇，却又是为何？

　　尸身被赶来的衙役抬走时，欧阳却看到了：锁骨间裂口影射地面之处，鲜血已绽放成濯濯红莲。

　　如果一个丁忧的侍郎尚且引不起朝廷的兴致，那么接下去的事情就已然完全超越了陆青简的想象。

　　一连十二天，一连十二名朝廷命官殒命。他们身份不同职位不同甚至出身履历竟无一相似之处，然而他们都死于一种剑法之下。

　　——断口轻薄，或骨骼碎裂或经脉断绝，而伤口影射到附近的墙面或地面或桌面等物之处，必然绽开一朵火焰般的红莲。

　　——血之红莲。

　　在欧阳心中，大漠红莲虽艳却不妖，虽烈却不凄。

　　而中原，却是看不到这红莲的。至少陆青简是这样以为的。

　　他身为宰辅，原本破案之类的琐屑小事是无须他亲自过问的，这些捕快和六扇门要抓的事情，现在却成为横亘在他面前最难以逾越的山。

　　怔怔地看着桌前堆得如小山般的卷宗，他的掌心开始渗出汗来。

　　魔魇般的红莲。

　　事隔十六年，再度席卷京华。

　　兀然响起的扣门声响，让他脊梁陡然升腾起一阵凉意。门外的声音——跟了他宦海沉浮近三十年的老仆，——才让他微微心安。

　　“相爷，有俗客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