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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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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如同这世间最锋利的剑一般插入鬓角,他的眸如同这夜空最明亮的星一般闪耀草原,他面前是金戈铁马铮铮铁骑,他身后是千里沃野百万雄兵。
他才不过二十岁——如同这盛夏时节水草丰满的塞缪草原一般英气勃发壮志凌云的年纪。他是苍穹上翱翔搏击的雄鹰,是草原上奔驰不羁的骏马。对塞缪而言,他是神的化身,是他们顶礼膜拜的图腾。
塞缪部族的首领们不解,他们高傲的神他们景仰的神,如何那般厚待一个凡人,一个比凡人还要不如的中原废人。
他们只听到他叫那个人,先生。叫得毕恭毕敬。
那个男人的脸清瘦,而且清爽,甚至可以称得上清秀。他的眉很淡,微挑的眼中总一副淡淡的闲散与慵懒,只是霎那波光掠过,才知其与生俱来的灵动不是等闲之辈可有的。那个男人没有名字,也从不提过往,甚至都不怎么讲话。他的沉默,积淀在骨子里,便成了寂寞。
有的寂寞,会哭泣,会流泪,会抹煞世界将一切幻化成不堪的回忆。
而他的不是。他的寂寞,只是一种无言的孤独。
高处不胜寒。
阿泰遇见他的时候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用白狐裘裹着那个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送到了他部族的帐篷里,用捣碎的草药敷在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上,用羊奶和自己的体温暖着那个人残破的身躯。那个人尚未醒来的时候,阿泰细细地端详着他,眉眼细长微微上挑,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脸上抹去灰尘与血痕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个人醒来的时候,风湿发作得极厉害,两腿的关节肿胀僵硬到无法动弹,阿泰扶他慢慢坐起来,告诉他,这里是东塞缪草原。那个人垂下眼睑,片刻,抬起,注视着少年古铜色的脸庞。那双眸子,澄澈,沉静,而且淡然。那个时候,阿泰只是孛穆尔一族的少头领。而现在,他是整个草原的王。
阿泰恭恭敬敬地叫他先生,他既不知道“先生”姓什么也不知道“先生”的底细,他却依然这样叫他;甚至,即使很久之后他告诉阿泰自己是天山柳家后裔的时候,阿泰依然微笑着叫他先生。对阿泰而言,他是谁姓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拥有足够的胆识和谋略,可以助他成就一番事业。
初夏草原朗朗夜风撩起额前的发丝,也撩起了阿泰少年英雄的壮志雄心:他曾经发过誓要取下整个草原,他做到了;现在他面对的将是中原花花世界万里河山,五十万铁骑踏过之处将成为他崭新的领土。
春末夏初总是先生身体最好的时候,也是阿泰兴致最好的时候。
阿泰手握马鞭,站在距离边境不过一两里的地方,那倒梗阻了他们数千年的城墙,如今对他而言,不过是一道绵延千里的篱笆。
因为他身后有了柳生寒。他看到柳生寒那双淡的没有喜怒的眸子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溺水的人,而他的“先生”便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整个草原,只有先生不知道,他的过去,那些以为早已愈合结痂的伤,其实只是日复一日痛到极致,痛到了麻木的极致。
阿泰生在塞缪草原水草最为贫瘠的角落,他是部族头人霸占了异族女子初夜后偶然的降生。他降生在马厩,没有人管教他,于是自己在马背上长大是以弓马娴熟,挽弓射雕一箭成双。然而无论骑射之术何等精湛,都洗不去他血管中汉人的血。
——他身上流淌着草原人以为最为低贱的血统。
他的阿达第一次注意他是在他九岁那年的赛马会上。小小的身躯下,是一匹最难于驯服的千里良驹,纯白的毛色之中不掺半点混杂。万马奔腾,却只那匹马宛若电光火石一般脱颖而出最为耀眼。阿达看见那个孩子冲过终点,慢慢缓了下来,俯着身子拍了拍坐骑,那个孩子眼中闪动着他从没见过的掩映去日月星辰的光泽。
他摸着孩子的头问那个孩子你叫什么的时候,孩子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爱马身上,淡淡的回答:
阿泰。
他的身体仿佛通电一般微微地颤动,这种颤动传递到手掌。那孩子的眉眼之间,流露着中原甚至透着江南的气息。
那个九年前被他掳来的歌女的游魂,在他已经淡忘的时候却变成了索命的无常,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他一掌拍下去。
阿泰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掌肿了他半边脸,嘴角渗出一丝血丝。
翻身上马,纵马而去。身后,扬起一地飞尘。阿泰没有看见背后,筵席上首那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秣马厉兵纵横天下的雄心。
阿泰不记得自己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却记得他停在河滩上的时候,河水的倒影中已有了他一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阿卡。
老布托汗王的幼子图卓。
——他为了这个人,屠戮了自己的亲兄弟。
——他为了这个人,屠戮了他自己。
他曾经以为,为了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做。他脚下流淌在草原的血河与他刀下无辜人的性命,
只为了那个人当年与自己祭了天地发了誓言换了佩刀,之后彼此发出的一声名为“阿卡”的称呼。
佩刀断裂的刹那,阿泰沉沦了下去。如果不是柳生寒,他还会沉沦下去。
只是阿泰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当日所救,柳生寒即便活着只怕也会沉沦。
天生的残缺,或许还有弥补的余地。牢狱中的折磨,或许也有痊愈的一日。只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情”字,那些想要忘记却忘不掉的前尘,那盘纷纷绕绕逝者如斯过往已矣纵然千悔万恨也挽不回的棋局,誓死都会萦绕在他灰色的记忆中,落成天山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三十年前,他收了青蓝短剑,断了习武之念,心死未僵,捧书偶读,忽见洞天。
二十年前,十载寒窗不为荣华却为功名,为报一人知几相交,八千里山河尽收眼底。
十八年前,无妄灭顶之祸骤降,天山一脉诛杀满门,只因他劳苦功高才用一世名爵换回性命。
六年前,原以为残生了断客死异乡,成全了他们十年之谊,却不曾料想那人走前委以重托。
比之君王诏谕,这托付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更何况他已身心俱疲,踌躇满志早已烟消云散。
这托付,不是这残破的身这死去的心能承担得了的。
而他,却别无选择。
凌天晓从容一笑,饮尽杯中物,金樽之中尽是鸩毒之酒。在他面前。那时他本想与凌天晓同付黄泉,实践他们结拜之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只是,那之前他的结义大哥已给他服食了假死之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他大哥,也杀不了他自己。
圣谕本是同赐二人死药毒酒。结果,走的却只有他大哥;就如同十八年前,活下来的只有他自己。
每次活下来的,都是不该活下来的那个人。至少柳生寒自己是这样觉着的。
他和每日被处决的犯人一起,被拖到了埋尸之处,和那些尸首垒在一起,茫茫夜色中没有人看见一具已死的尸身慢慢从坟场中艰难的爬了出来。
漠北的雪总是来得很早。所以每年,他的病也总是侵袭的很早。
麻木和肿痛很快让他无法走路,而即使能够走路,他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无垠的白雪之上匍匐。如果运气好碰到一颗枯树还可稍庇风雪的话,他便挣扎着坐起身,冻僵的手从怀中他生命中仅存的一点关于江南关于京城的回忆:
清幽笛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透着与这景致不符的别一种凄冷。
如若不是那只灵狐,阿泰便遇不到柳生寒。
如若不是那阵风雪,柳生寒也见不到阿泰。
所谓的缘分,便是天意。
这天意,就如同注定要让他饱受磨难,注定要剥夺他全部的温暖。
然后,在每一处悬崖边,递给他一根头发粗细的绳子,让他一边堕入深渊,却仍旧心存希望。
阿泰见到他的时候,他已三日水米未尽,昏死过去了。
三日后,柳生寒朦胧中,乍一睁眼只觉面前宛若朝阳初升时漫天遍野的橙红色。橙色的天下,他床边一个瘦小的身影,黝黑的皮肤上只一双眸子闪着清幽的晨光。
“先生,你醒了?”
那个孩子说的是草原上的话,柳生寒在边塞十余年,略知一二。柳生寒唇边一丝浅浅的笑意,三十年间,从无人以“先生”称呼他。
身体好些了之后,他开始跟那个孩子学土语,也教那个孩子汉话,突然间发现这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孩子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不经意间,他从那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的,竟是另一个影子。
曾经从他手中接过青蓝短剑的影子。
曾经在漫天飞雪中匆匆跑开的影子。
曾经在荼蘼花架下静静看他离去的影子。
他回头看见的,是那个孩子脸上仿佛幻影一般的透明感。
阿泰部族居住的地方,在大漠与草原相接的蛮荒之地。柳生寒很少走出帐篷,走到原野的时候总能看见阿泰站在一片苍茫之中,杳无边际地望着东南的方向。那个时候,阿泰眼中总有说不出的情绪,一种完全不似草原开阔气息的忧伤。而这种忧伤,在那个记忆中,是几乎不存在的。
江南。大漠。
只有在天地最开阔的地方,才能感受到那种并不明晰的忧伤,一点一点,如青竹散的毒素一般,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他的唇边,响起皑皑白雪茫茫荒原之上第一个音符。
阿泰回头,却见那一枝已有些陈旧了的短笛。
“这……是么?”
阿泰的汉话说得已然有模有样,只不过还不大纯熟。
“竹笛。”
阿泰对他笑了笑,道:
“先生,草原上到春天的时候,草叶也是可以做成吹奏的东西的。”
柳生寒也是一笑:
“那好,我会等到明年春天再走的。”
阿泰怔了刹那。
“先生要走?”阿泰乍一说草原的话,倒让柳生寒有些不习惯了,“先生要去哪里?”
“我是大梁的人,自然还是要回大梁去。”
“是梁朝的皇帝不好,是他不要先生的,还差点害死先生。先生怎么还要回去呢?”
“那里,毕竟有我家。”柳生寒想了片刻,加了句,“曾经。”
“先生吹得曲子是什么?是中原的吗?”
“是我故乡的。”
“是雪吗?”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柳生寒轻叹一声,“梅子黄时,满城风絮,飘零似这纷纷扬扬的雪,却少了这份寒意。”
阿泰的眼睛却在一霎那明亮了起来。
“先生,我会带你回去的。我会带你回江南的。”
江南。大漠。
大漠。江南。
八千里。到最终,依旧是轮回途中的这般无奈。
因为无奈。便只能无奈地微笑。微笑着凝视那碧色苍穹之下一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