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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 ...


  •   邺清远手边一杯香茗,暖气缭绕。食指轻叩着梨花木书桌光洁的表面,一沓雪白的宣纸铺陈得满桌都是。

      门被侍者轻巧地敲开,他抬起眼睛,杨渊站在槛边,几缕乌青发丝从鬓角散落,与瘦小的身形相较拖曳垂地的藏青长衣显得益发宽大。

      “大人找我?”

      他点头示意她进来。少年转身阖上房门,眉眼低垂,走到近前,邺家嫡子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暖暖的气息搅动着耳根处有点发烫的空气:

      “你来我这里,也有四五年了吧……”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

      “杨七。”

      邺清远嘴角勾勒出优雅的弧度,温文地微笑道:

      “杨七?”

      他心中一凛,没有吭声。

      “柳七方才是吧,承勋。”

      听到承勋这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有点愠恼地看着眼前这个经受大漠黄尘洗礼的俊朗男子,那个人眯起的眼边上给年华刻下了皱纹。三年里他并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以为自己的身份隐藏得很好,就象他以为那些创伤隐藏的很好,好到他以为时间已然渐渐抚平创口磨灭伤疤。

      有时,他甚至连自己都深信自己便是那个默默无闻平淡寻常的杨七,甚至忘记了当初哥哥们抚摸着自己的发髻温柔地叫他七郎。

      柳家七郎柳源屺,承勋是他的字。

      现下突然出现的名字,仿佛身体最隐秘的伤疤,仓促之间被人冷不防地揭了出来,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鲜血淋漓。

      那个男人只是啜饮了一小口清茶,表情平淡如故。淡得不着丝毫痕迹。

      他突然抬起的眼睛里面如同卷着暴风一般的愤怒,语音却冰冷得骇人: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必担心。我连宇文睿都没有告诉。”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想知道,留在这里是柳生寒的意愿还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的?”

      “飞柳寒剑,天山一脉的传人,是吗?只可惜天山已经断了脉。”

      “他还活着。”

      “凌天晓已经死了。黑铁剑早已不存在了。”

      “他还活着。”

      “可是圣上并没有忘记他。就算是为了边庭也不可能放过他。”邺清远嘴角微微上扬道,“圣上一定会派出那五十万大军的。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没有了柳生寒,荡平草原或许并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而柳生寒,一定会死去。

      邺清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却很笃定。

      然后他低头继续饮茶。倏忽间少年以为那是错觉:线条那般硬朗的脸庞上,竟然浮现出如同夕阳一般温暖的笑容。温暖,却遥不可及。

      柳源屺想起了那张薛涛笺。那一笔氤氲开去的工整小楷。

      那些并没有任何暗示的话语,在刹那让他觉得寒冷。他尽力平息沉入冰水中一般无力却狂乱的心跳道:

      “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你究竟还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想知道啊。”邺清远笑了笑道,“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柳源屺感觉到那人靠了过来,反手一掌,手却被紧紧扼住。他耳边温暖的呼吸里夹杂的恶毒的话语:

      “我不会让你为了一个邺家一定要毁灭的人、一个五年前就应该死的人而死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帮我做事!”

      柳源屺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敞着的门外夹杂着芬芳的空气暖得有些醉人。一袭夜风,骤然卷起庭院之中飘零消散的缤纷落英。

      邺清远终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只不过是五年前梦一般存在的替代而已。他手里仍有那种清朗坚毅的味道,他眼中仍映着沉寂而透明的莫名忧伤,那种相似的味道和忧伤让他从第一眼看到源屺的时候心开始就坠了下去,即使知道眼前的是个男子也一样。

      然而,他们都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这是他们唯一的相似点。

      他纤长的食指揉着太阳穴,轻轻地苦笑着。

      他没有告诉柳源屺,“柳生寒”三个字是他故意提及的。聪明如他,想必不用点明也能够推测的到的。他也知道,即使不说,“柳生寒”这个名字宇文采也是不可能忘记的。

      只是,他不知道,天山柳家和邺氏一门纠结不清的恩怨,世世代代,剪不断,理还乱。

      他是柳家最年幼的孩子,父兄什么都不曾说过,只是看着他在岁月中历练成长。一如邺家的男儿们或有生花妙笔或有谋国之策从而封侯拜相般的,他的兄长、他的父辈、他的祖辈戎马倥偬张弓持剑,用敌人的鲜血赢得尊严荣光。

      不同的只是,江湖上或许可能有人不知道邺家,但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天山剑法。

      直至静元二十三年。一夜之间,天山柳家遭遇灭族之祸。

      有人说是仇家所灭,然而天山一脉名声虽盛却从不参与门派之争。

      也有人说是朝廷恐惧柳家执掌兵权已久,一旦遇外藩勾结,难免滋生祸端。

      他只记得那一夜,鲜血飞溅如同零落的绚烂花瓣,点点滴滴,残红无数。

      炽烈的火焰,宛若传说中的大漠红莲般,吞噬着视野中的一切。以及他残存的一点意识。

      恍惚中他感觉最小的哥哥轻轻抱起他的身体,柔声说:

      “七郎,活下去。代替我们,活下去。”

      他听见肌肉撕裂的声音。血液流淌的声音。泪水溅落的声音。还有自己的身体坠落的声音。

      他醒来的时候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六哥的血已经凝成了黑紫色,伤痕累累,一剑穿心。之后很多夜里,他都会从相同的噩梦里惊醒。醒来时冷汗淋漓。

      他想,如果当年那个夜晚没有到来,那么江湖上也就不会再有飞柳寒剑。

      他大概就会像凌天晓那样,在大漠荒尘中策马驰骋纵横捭阖,像他的父亲兄长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用一脉相承的天山剑法从万军之中探囊取物般斩获上将首级。

      然而真实,总是背道而驰的。

      他开始漂泊。开始学剑。开始崭露头角。之后江湖上有了飞柳寒剑的称号。

      只不过,他所学却继承自他门别派。

      他小心翼翼擦拭着冰绝剑。剑如其名,闪烁着冰凌一般晶莹剔透然而寒气逼人的光泽。

      他的剑下,鲜血也如那一夜,肆意飞溅,残红无数。

      他的眼睛眺向窗外。其实当柳七蓦然从杨姓少年的身体之中被迫分离出来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那三个字尚未说出口,他便已看见邺清远眼角边的纹理淡淡地舒展。

      他不知道柳家和邺家的瓜葛。那些故事早已尘封却不曾磨灭。他知道自己只是在一张无形的网中竭力挣扎的一只无望的蝶。

      次日清晨。

      邺清远书房里,一杯香茗,暖气缭绕。门刹那被推开,几瓣残花飞进他掌心。

      “你要我做什么?”

      他头也未抬,嘴角一抹浅笑。余光透过茶杯边缘狡黠地看着面前少年腰间别着的名剑。

      冰绝剑。

      只可惜,人心怎可能如寒冰般冷彻决绝?

      ************************************************************

      宇文采案桌上仍旧堆积着一叠奏章,多是已经批阅过了的。他半倚在赘饰无数镂空纹样的龙椅椅背柔软的靠垫上,心中轻轻舒了口气。

      宇文睿擅离职守的消息他早已知晓,只是佯装尚未察觉罢了。殊不曾想宇文睿星夜返程的同时竟上表自请贬黜,他也就只能好言安抚了。如今西边一线最为紧要,是断断乱不得的,而能够镇守此处、扼守咽喉、决断果敢的将领如今屈指可数。宇文睿年方弱冠便协从先帝南征北战,又曾独领一军轻骑评定漠北慕容余党叛乱,论起来却也是镇守西北防线的不二人选。只是他也深知幼弟情根深重,于谋略策划上虽历来均甚是妥帖,然而将来只怕终将受制于人。

      就如他。

      十六年,实不过白驹过隙弹指一挥。

      当初少年得意满面春风的时光,早已湮没于丛生华发之中;玉座之上不过是丛生荆棘王冠之下不过是倦怠残躯。

      如果,先帝不曾征伐漠北诸戎慕容大燕;

      如果,几个哥哥不曾万箭穿心战死沙场;

      如果,他们不曾相识不曾相知不曾知心;

      那么多的如果,却换不回他曾希图不惜一切守护的生命。

      他本心虽不求做个旷世明君开疆扩图,却也不想如青书竹简上那些前朝末代皇帝一般沉溺词赋不问朝政进而亡国。

      只是如今,情势不由他。

      先皇在时,柳邺两家各掌军政大权已然针锋相对,又因邺氏与宇文朝有开国之功,因而凡事俱有殊遇,直至十八年前一桩公案之后柳家运势一落千丈衰败不起,从此朝野上下邺氏一门声势更甚。至他即位皇后骤然崩逝邺氏封妃诞子,邺氏便已然成为大梁第一名门。

      算起来,连他都算是邺家的血脉。

      宇文莲出生的那一夜,他凭栏遥望,太液池满目白莲摇曳宛若素女起舞之时,他想到了两百年前的传说。

      那时,正是大燕的红莲传入中土的年代。几个世纪前的传说中,西域征战纷乱生灵涂炭,满地鲜血与漫天孤魂在白莲的包容之下衍生出火棉一般色泽的新品。据说,红莲的火焰温暖而炽烈,燃尽邪恶的存在,也毁灭万灵的生命。

      ——红莲开处,万物俱灭。

      红莲。

      年年仲夏,圣洁的白覆盖了视野。

      只是三十余年前,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满池雪白中一点殷红摇曳。安和平静的江南,是没有那种修罗般的血色的。

      夜半。他悄悄解下一叶轻舟,月色如水,淡淡倾泻在太液芙蓉池。莲叶连同圆晕在桨下渐次荡开,粼粼波光映着他少年的眼眸。起身,伸出手,小心翼翼轻轻触动那朵奇葩,肌肤上立刻感觉到火焰般的灼烧感。刹那,焰心里金戈铁马的喧嚣、撕心裂肺的哭泣,传入身体的某个角落;那些烈烈燃烧的火焰,连同那些在火焰中燃烧殆尽的残骸,那些在火焰中轰然倒塌的城池,一同浮现在眼前。

      火焰的尽处,是突如其来的仿佛可以撕裂身体的痛楚。

      他听见身后女子的声音沉静得宛若一泓秋水:

      “王,红莲,开了。”

      他的身体慢慢倾斜着,倒下。然后跌落入一双温柔的臂弯。淡淡的甜香,从那双微微有些凉的手臂传来。

      他醒来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洒了一身。太液池中央白莲环绕的殿宇之中,竟也是一片素白。白的墙,白的床褥,白的书桌摆设,白莲插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中,一张断弦的筝静静躺在这一片素白之中。筝边,女子低垂着头换弦,调音,一身素服纤尘不染。她抬起头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出神了。

      “熙棠,他醒了吗?”

      那是他父皇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柔的父皇。

      女子没有出声,只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抚过琴弦,然后站起身来,他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是父皇的哪个妃子吧……

      他心里冷冷一笑。

      “采,怎么半夜到莲池里去了,还差点溺水?”父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脸上却没有半点愠恼。

      “儿臣……儿臣只是第一次看到火红色的莲花,所以……”

      父皇别过脸,高深莫测地看了看那女子。妃子脸上平静得没有半点神色。

      “算了,让芮芸送你回茗岚宫吧。记得和先生说,今天的早课我要去查看你们的课业的。”

      “儿臣知道了。”

      他退去的时候,甜甜的香味飘过,素白的身影一闪而过。脸上,落了颗咸涩的——泪。

      是那个身影的吧。

      他离开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过宫门上的牌匾一眼:

      崇烨宫。

      “崇烨宫,莫不是皇后娘娘的寝宫?”

      “是,三殿下。”

      撑蒿的女子轻声答道。

      “那,刚刚从我身边经过的女孩子是谁?”

      “回殿下,是长公主。”

      “原来是她……”

      自那一年之后,太液池里再也不曾见到红莲盛开。一直到皇庭失火兄弟相残的夜晚,那些浴血红莲在尸体上濯濯盛开,仿佛因为鲜血而盛开得愈加妩媚娇艳。

      那一晚,尚宇殿中泠月剑失窃。

      数月后,四大门派在内讧中元气大伤,歼灭魔教之举功亏一篑,图门魔教死灰复燃。

      这些,都不过是陈年旧事。今日今时,却不知如何偶然见忆起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陆青简手捧那份宇文睿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在侧殿中已然等了许久。

      这是宇文睿七天内第二份奏章。却简洁得只有寥寥个字。

      孛穆尔率军五十万进犯北庭。

      “叔禩,果如其言。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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