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原名莲·殇）》玖玥

3、【第三章】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听说，你约了四大门派，七日之后，仍是凤箫楼上。”

　　“不错。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欧阳泓莞尔一笑，右手执白子等着宇文汐的下一手棋，左手却不自禁地把玩着坠在腰间玉莲上藏青色的丝绦，他记忆中仍是宇文采将玉莲交到他掌心刹那眼角的落寞。欧阳开始同情他，那个看上去高高在上了十六年也体味了十六年高处不胜寒滋味的帝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然是残损的了，他的精力他的生命在十六年始终纠结萦绕的那种名为孤独的感觉之中，消磨殆尽了。

　　丝绦上面依旧散发着女子柔软轻灵的幽幽气息，他仿佛仍然可以在隐约间看到浅蓝的烛焰下，那个结着绦子的女子有着羊脂白玉一般细腻的肌肤，她脸上的表情也如玉一般，冷冷淡淡的。

　　“凤箫楼素来是雨霖堂的产业，你不怕他们有所布置？”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不成凤箫楼就不属大梁的疆土，他林啸风就不是大梁的臣民？我又没有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凭一个雨霖堂能奈我何？再说还有其他三派在，他决然也不敢当面翻脸的，不然那三者也不会听凭任他一派独霸武林的。更何况四大门派要找的又不是我，而是我手中的这柄惊日罢了，殊不知只有惊日也是成不了天下霸主的。”

　　宇文汐捻起一枚黑子，不着痕迹地落下时瞥过他腰间那朵玉莲，问为何。

　　“父亲生前曾屡次提到惊日乃天下至刚之利器，久之必折。而续惊日者非天下至柔之器泠月剑不可。雨霖堂、澜月阁、轩辕门、碧血山庄并称京城四大门派，享誉江湖虽已有百年之久，然近年来其中庸碌寻常之辈甚多，想那泠月宝剑乃图门魔教的镇教之宝，天下哪个门派有胆量单独应对图门教？若合数派之力又彼此心怀鬼胎各有各的算盘，就算侥幸除了魔教也必然会自相残杀，弄得武林一片腥风血雨的，因此就算他们算计了我得了惊日也没有什么大用途。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他们就算不清楚。”

　　宇文汐浅笑颔首道：

　　“你说的前面几条，我都替你算到了，这一点却没想到。难为你这一次四方八面算得这么清晰齐全。”

　　欧阳泓的目光仍未从棋盘上挪开半点，执子端详了片刻，见黑子不过零星散乱分布于棋盘各处白子已全然占了上风，方才安心落子道：

　　“王爷就这么着回去了？”

　　“啊，王爷昨夜就写了本章，托程将军交给皇上后就连夜赶回去了。你也知道自从五年前那次事情之后，边廷就一直没怎么安定过。”

　　说来也确是这般。虽说天朝气象繁华鼎盛如今犹胜一筹，然而四年间北面的孛穆尔家取代了早已腐朽堕落的布托政权，掌控了整个水草丰满的塞缪草原，三年又西进吞并了古老的萨利玛王朝，从而控制了茫茫荒漠戈壁的北部和西边大部分。如今孛穆尔布在绵延数千公里两国边界上的八十万铁骑已然对中原花花世界觊觎良久。

　　“孛穆尔……现在的可汗好像是毕力可汗的次子吧。”

　　“对，他是矫诏弑兄等上汗位的。不过……”

　　“什么？”

　　宇文汐凝视着棋局沉思了片刻，嘴角不动声色地扬起。

　　“不过王爷曾说，孛穆尔八十万铁骑，需虑者惟柳生寒一人。”

　　“怎讲？”

　　“柳生寒在前奋威将军仗下效力五年，奋威将军所立功绩大半是出自此人的计谋。”

　　“七年前我倒曾在凌天晓帐下见过此人，其貌不扬的一个落魄书生而且身罹残疾终日伴酒，怎么看都不过一个浑浑噩噩度日的幕府清客罢了。”

　　“你这样小视他必是吃亏的。”宇文汐衔起一子，轻轻落下，一阵风过，轻咳了数声，见欧阳急过来扶他便用手挡开了，笑了笑说：

　　“哪就那么弱了。刚刚不过是受了些风，不是发病，不碍事。”

　　“你不要诓我。”

　　“看棋吧，你还不认输”

　　欧阳泓再看时棋局已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白棋一条大龙不知不觉间已被黑子从中间截成数断，首尾不能相顾，心中不禁暗自叫苦不迭，又听得宇文汐呷了口雨前，意味深长道：

　　“你见过他就该知道，一个寻常清客怎么会生得那么透亮灵光的一双眸子。其实他也不过是像我刚刚那样处处示弱暗中发力，而你却疏于防范大意失了荆州。”

　　欧阳细细看了黑白交错的棋盘一阵，想了想耗下去却也没什么转机，又怕宇文汐的顽疾在风里被吹得雪上加霜了，便叹口气投子认输。

　　“你不过一时不慎，输了这局棋。我担心的是……若是此次王爷来不及，恐怕就会铸成大错。到那时，只怕后悔都是没有用的……”

　　“那你当初离开时怎么不劝他？”

　　“你不懂，”宇文汐的目光在欧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他处幽幽地说，“须知情这一字，是无药可解也无药可救的。就像你腰间玉上绦子打的结，总是易结不易解。”

　　“你也认得这结？”

　　“同心结。两心相结，不离不弃。”

　　宇文汐半晌没有再讲话。之后有些生涩地说：

　　“我也有一个，也是我母亲打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欧阳起身走到他面前，只轻轻握住了宇文汐消瘦的右手，故意昂首仰望着苍翠的天际不去看树下一脸落寞的表情，默默地，替他挡去了风。然后，陪着他一起沉默。

　　他听见空气里充斥着刺耳的剧烈咳嗽声，欧阳宽大的袍袖内指节被攥得发白，想为何暖春尚未过去冷秋却已然匆匆降临。生命，原本不应该那么早就枯萎凋零的。

　　************************************************************

　　搁下朱笔。揉了揉太阳穴。疲惫的感觉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倾袭而来。手指习惯性地触及腰间，才发觉那块玉莲就已不在数日了。

　　三日前的夜，月华如练。他看到了欧阳逸臣的儿子，剑眉星目，英气四溢。一双碧色的眸子，却传承自慕容泠。

　　他在屏风后，已换了微服。四大门派的掌门也在那日黄昏时分接到了当朝宰相、首辅大臣陆青简一纸名帖，更迭了计划。除了几个尚不自知的小角色和派去远远刺探的狠角色之外，整个凤箫楼在泠门门徒到达之前就已成了一座空阁；连宇文汐归来的恩准都是他算计着同欧阳泓坦然相见的一步棋。宇文汐告诉他，只有自己，才能令欧阳泓吐露真正的心思。他不知道宇文汐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一切告诉他，他只知道并且确信：仲叶恨他，比任何人都恨他。

　　宇文汐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睛只是低垂着看着青砖地面，他从来没有真正注视过自己这个帝王。因为不想，抑或者不屑。

　　当一身兰衫的欧阳泓尾随宇文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当年初见逸臣，也不过这般年纪。三十年光阴，原来逝去的竟是如此轻易。宇文汐轻声道：

　　“欧阳，那封信是今上手书。今圣上亲临，如何不拜见？”

　　但见欧阳泓挥手一撩袍角，跪地行三叩九拜君臣之礼道：

　　“草民欧阳泓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采将他虚扶起来，卸下腰间一朵玉莲，在掌心摩挲片刻，交至他手中道：

　　“你母亲的遗物，只这么一件，在朕的玉带上已挂了十年。今日交还给你，你要珍惜。”宇文采恐他不知其中原委，略一停顿道，“你母亲，便是朕的孝景皇后。”

　　“草民知晓。”

　　“你如何知道？”

　　“父亲死前，曾在草民耳畔密语。父亲还说……”

　　“逸臣说什么？”

　　“父亲说他与圣上少年相识亲如同胞，这一孽却造得太过深重只怕难赎其罪，他只愿此生因缘未尽，方可在下一轮回里报圣上今世知遇之恩。”

　　宇文汐看到，一代帝王冷峻的脸庞竟有了霎那的动容。他曾听衡山王隐隐约约地说过今上尝在二人酌酒之时醉言：世事至此，非他之过，非皇后之过，更非逸臣之过；要怪，只能怪天意难测只能怪造化弄人。

　　宇文汐想着这些的时候没有发觉，皇帝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游移，用一种近于严苛的目光注视着他审视着他。

　　宇文采凝视着他的时候，眼前还是那一抹红。后宫佳丽三千，他已记不清北苑冷宫里那个妃子的长相和名字了，他只记得那个女子初进王府时一袭殷红在晚风中荧荧颤动，宛若传说中绽放于奈何桥边的彼岸花。初夜，烛火泯灭，殷红剥落，黑暗中肌肤如天山雪莲一般白皙，他依稀记得她眉目间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也还记得翌日清晨她在床上用火色缎带细细结着自己玉佩上的绦子时，他问她什么结那么繁杂的时候，她淡淡地说：

　　同心结。

　　他也记得她用过三次毒：一次搁在慕容泠的茶里，一次混在宇文汐的糕点里，还有一次放在他饮酒的杯中。

　　只是。慕容泠本就是用毒的高手，宇文汐被侍女和御医救醒，而他杯中的酒，那个女子饮尽了。他记得宫女们说，那日冷宫里红衣飘舞，她踮起脚尖轻盈旋转，荡起一阵一阵尘埃，在金色的阳光下恣意飞扬。

　　他记得那么多细节，唯独不记得那个女子的容貌，不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字。

　　他不记得那个同心结的下落了。许是当初那日随着北苑骊宫莫名大火一起葬送，化了灰烬，一如往昔轻歌曼舞的繁盛消散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