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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

  •   邺清远进城的日子定在了四月二十八。那一日整个京城犹如沸腾了一般,邺府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俨然与不过数月前的门可罗雀呈现出鲜明的对比。一架轻巧的暖轿远远停在邺府门前,轿中人撩开轿帘,瞥一眼府前摩肩接踵的汹涌人潮,放下帘幕,一丝浅笑却浮上唇边。

      “走吧。”

      浅笑融化在了这一片鼎沸人声之中,霎那湮没得不留痕迹。就如同这一整日不堪的热闹般,日沉黄昏,月满西楼,盛筵散场,宅门紧锁,热闹一场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清远将莲种并密诏一同收进书橱的暗格之中,小心翼翼地锁好,在桌前随手翻开一本书册,却见里面夹着一张叠得齐整的薛涛笺。一笔柳体小楷写得清丽隽秀,待仔细看时,却是首似曾相识的《蝶恋花》。

      胸口陡然一痛,那笺纸却似无根落叶,飘飘然地零落,寂寞地躺在冰凉的青砖地面。

      杨渊进来奉茶,想拾起笺纸,不料手微微一颤,一碗刚沏的茶尽数泼洒在了地面,尚未干涸的墨迹随着水渍,逐渐氤氲开去,当两人手忙脚乱地取出拭干时,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大人……”杨渊微抬起头偷瞄了清远一眼,看到那发青的脸色也就没了下文,不料邺清远连句重话也没有,只是问他是否曾经看过什么人进过书房,看到他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之后,挥挥手任其离去了。

      那些在水中氤氲的墨色字迹,仿佛故意嘲弄着他的冷漠薄情。他疲惫地倒在了那张太师椅中,轻轻吟着十二年前便早已谙熟于胸的辞令:

      “叶落芳华飞荼蘼,泣血鹃啼,谁解其中意?夤夜剔灯寒窗里,戚戚红泪滴空陛。无字红笺朝天寄,漠漠平林,一曲《阳关》尽。落日楼头衰草碧,归鸿声里人空倚。”

      归鸿声里人空倚……人空倚……纆郗,是否你早已回来过了,只是,从十年前开始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无望无谓地等待,无论哪年哪月何处何方……

      十二年前的字迹,在时间的浸泡中,只怕也早已模糊成了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的回忆了吧。邺纆郗。

      **************************************

      “见到了?纆郗。”

      只恐夜深花睡去。妆台上红烛高烧,他对着微微斑驳的铜镜里年华开始老去的女子,轻轻卸去了她头上的钿花金钗,如瀑青丝落了一肩膀,显出那面容一发苍白憔悴,他的唇轻轻碰着女子颈项左侧白皙的肌肤上一个细小的朱砂红点,铜镜里的女子唇角扯出些许曼妙的弧线,在宇文睿眼中演化成泡沫一般的透明脆弱。

      他托起那个女子的脸庞,拿起眉笔,细细地画了起来。纆郗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问他:

      “我还有多少时间?”

      他手中的笔停顿了些许时候:

      “别胡说!”

      “告诉我吧,还有多久?”

      宇文睿突然觉得时间在这个女子的身体里刻下了最恶毒的痕迹,一点一滴侵蚀着她的血肉与生命,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然一如十五年前他初见时那般晶莹澄澈,只是多了几分暗夜的坚定。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就可解了。”

      “也许……永远也解不了了,是吗。”

      “小四,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怔了怔,继而垂下眼睑,眼角漏出几丝细纹。体内五脏六腑如火燎一般,然而她脸面上没有半点疼痛的痕迹,那种纠结了三年的痛楚她已然习惯了。她依然笑着,只是声音稍稍轻微了些:

      “很久没听到人家这么叫我了……”

      “小四,十二年了……是不是?”

      “十二年三个月零一十七天。”

      “你想他吗?”

      纆郗突然仰起脸来笑了笑,说,王爷您错了,从我嫁过来的那天起,从我被送到大漠的那天起,小四就死了,小四心里的那个人也死了。

      宇文睿的指插进她浓密的长发间,轻轻捋着,温柔地抚着,发梢的玫瑰香味仿若从遥远的彼岸飘逸了过来。

      “王爷,您就这么回来好吗?”

      宇文睿的手指停了下来,松开了纆郗,他踱至窗口,冷冷地看着深沉黯淡得不见一丝星光的苍茫夜空,声音虚无得犹如从地平线尽处一般的飘渺:

      “纆郗,要下雨了。”

      纆郗撑起身子走到窗前,伏在宇文睿背上神色淡淡的说:

      “就算这样,你也要回去啊……没有你在那里,他又怎么能安心呢……”

      “你在赶我走吗?”

      “没,”纆郗疲惫地阖上了眼,“我只是想……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只是想如若是你,是不应当回来的。他招邺清远回来是为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知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会等你回来的。”

      宇文睿对着窗外,笑了。

      他在想大漠飞雪之中一缕幽然梅香,在想金戈铁马之中一袭烽火红尘,在想静默书斋之中一株血色莲华,他在想那个女子在漫天黄尘里迎风旋转的幽雅舞姿,那个女子如同在三千弱水边的彼岸花,盛开,然后泯灭,红尘之中湮灭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十二年前,他看着她走的时候看到了她死去的心。

      八年前,他看到她在中军大帐中翩跹起舞双眸中流光闪动。

      五年前,他看到狱中那个女子的身体随着她的心开始老去开始死去,黛眉紧蹙,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失态地对着狱卒大吼开门,第一次抱着那个女子在荒尘弥漫的街道上策马奔驰,第一次泪水在风中划落成沙粒划落成尘埃。

      纆郗醒来的时候,她的脸一直背着阳光,沉默了许久。宇文睿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她轻声说:

      “他死了?”

      “……”

      她突然转过脸来微笑地看着宇文睿问,何苦要救我?

      宇文睿一时无语。

      宇文睿一直都记得那个时候纆郗那个时候嘴角边清清冷冷的笑靥和眉宇间凄戚彷徨的神色,每一次想起都会有针扎般的疼痛,他只是想不到那个比烟花还要寂寞的女子,有一日会靠在他背上说:

      “我会等你回来的。”

      他没有看到纆郗说这话时候脸上寂寞依然,恬淡依然。

      **********************************************

      宇文睿知道,纆郗的右臂刺着一个“凌”字。然而他却不知纆郗的颈项左侧的红点实际上是一朵红莲刺青。

      宇文汐知道,只宇文汐知道。

      当宇文睿抱着纆郗回到衡王府的时候,宇文汐第一次诧异于养父处变不惊的泰然神色在一刹那分崩离析,第一次听到一向冷冷淡淡的养父用近于哀求的语气低声对他说“救她”,第一次看到他深邃的双眸中对于死亡的畏惧,那种畏惧是面对大漠黄尘面对千军万马时从未流露过的,是对于一个女人死亡的畏惧。

      那一天,他知道那个战神一般的宇文睿,实际上也是一个人。

      人,都是有碰不得的隐秘、都是有一击致命的死穴的。

      他苍白的指扣在女子脉上,片刻,然后,当目光触及到静卧在床上犹如永眠一般开始冷却的女子时,他相信养父的付出是值得的。他眼中的身影美丽窈窕却并不妖艳耀眼,恬静幽然得宛若月光下庭院中一树白梅纷繁如雪,满庭芬芳隐约间流泄弥漫成一层淡淡的薄雾。

      “她服了青竹散。”

      他的声音平淡得如同在叙述日常例行之事,宇文睿的身体刹那有了些许晃动。

      稍通药理的人都知道,天下四奇毒都是没有解药的。不巧的是,青竹散正是其中一种。

      “我能暂时压制一段时间。”

      宇文睿暗淡下去的眼神在那一刹那突然为之一亮。宇文汐只是依然注视着女子颈上的红点轻声说: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我也不清楚,能坚持多久。”

      “我知道。够了,能让她活下来就足够了。”

      “她会痛苦。”

      “我知道。”

      “那种痛楚会如影随形,直至真正解了毒。”

      “我知道。”

      “也许痛苦会让她到练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的地步,也许她会责怪你甚至怨恨你。”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也希望她活下去。”

      一声太息,极轻的。

      宇文汐从书斋抽屉里取出一小包金红色的粉末,放在药钵里开始捣碾,药粉的气息让他轻轻咳嗽了起来,肺叶中的空气起伏不定,他用帕子掩了,红梅点点绽放。

      他看着斑驳血迹开始苦笑,正将手帕掖进袖中时,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你怎么……”

      欧阳泓颤抖的声音在宇文汐听来却是一种慰藉。

      “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会弄成这样?!”

      “真的没什么。已经很久了,水土不服罢了。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告诉你罢了。”

      “你瞒着我……还想瞒多久?”

      宇文汐的嘴角挑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很在乎吗?如果我死了,你会在乎会难过吗?”

      “不会。”一双碧眸死死地盯住宇文汐的眼睛,道,“我会恨死你,恨你恨一辈子!就算下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泓。”

      “什么?”

      “谢谢你……”

      门外,宇文睿收住敲门的姿势,转过身,离去。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屏退了两边的侍女,守在纆郗身边。纆郗的身体依然痛苦地蜷缩着,脸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和额角微微泛青,她任凭身体如何颤抖却自始至终不肯发出一星半点痛苦的呻吟。

      宇文汐撩开青色纱幔帷幕,手中捧着的药碗之中红色的汤剂发出阵阵苦涩的幽香。

      “是什么?”

      “红莲苦心。”

      宇文睿接过,扶起纆郗,在她耳鬓柔声说:

      “小四,药。”

      纆郗的眼睫微微动了动。边境三十万将士的统帅冰冷的轮廓,在满窗摇曳烛光下刹那变得无限柔和。宇文睿觉着时光仿佛倒退至十一二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在冰冷的北间阁楼上抱着纆郗,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开始冷下去的柔软的小小身体,手边刚刚熬好的药也是这样点点滴滴送进半昏迷的女子体内。

      宇文睿觉着生命力正在暂时一点一点回到怀中的躯壳内,他紧紧抱住了,十年前他曾经一度错过,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错过。

      一旦错过,或许就是死生诀别,或许就是阴阳相隔,或许就是轮回中无休无止的无奈与悲伤。

      所以,他要抱紧她。他感到了他的肩膀潮湿了。

      就算,知道她的两行清泪是为谁而落。

      知道的还有宇文汐。

      宇文汐检查她的外伤时触摸着她的颈部,他的指尖感觉到了那个小小的红点并不简单,那是极为细小的一朵红莲。

      ——濯濯燃烧,宛若烈焰。

      宇文汐听到了她醒来后对养父说的那句话:你为什么要救我?

      宇文汐甚至能够感受到养父在那一刹那钻心剜骨的疼痛,并不亚于邺纆郗正在承受的痛楚。

      他只是不知,为什么养父依然如此待她。他看过的,只是幽幽冷宫漫长华中女子泪眼婆娑,只是年复一年宫院墙角的牵牛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只是那日久违的阳光下一身红衣飘扬着宕开了肆意飞扬的金色尘埃。

      他这一生,只同那个女子说过一句话。他问她,你忘得了吗。

      那是衡王爷大婚的翌日。

      他记得去请安的时候王爷已经走了,茜红纱帐里只剩下那个精致苍白的女子,微笑着看他,仿佛将他看穿了。许久之后,说,你寂寞吗?

      满目萧然,如何能不寂寞。

      漫漫离歌,如何能不寂寞。

      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已然习惯于寂寞,还是真正的自己已经死于寂寞。

      她看着窗外,抚着右臂刺着的已然随风而逝的生命,轻声不知对谁说:

      “注定了人,是不可能一个人活下去的。”

      她的话语在突然袭来的痛苦中支离破碎,然而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带着怜悯的声音里:

      “只是你,却必须一个人,寂寞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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