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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

  •   梁•熙桓十六年春暮,邺清远调任回京。官吏升迁贬黜,本是件极寻常的事情,然而非常之时非常之事,京畿之中无论王公贵胄抑或布衣百姓,似都以为这其中有着难以言传的隐秘,街头巷尾无尽议论纷至沓来。

      她笑了,笑得那么轻柔妩媚,尽管她已经有了些年纪,眉眼之中添上了些微细碎的纹理,在宇文采看来却具有女人独有的一番韵味。他喜欢抚摸她乌鸦羽翼一般柔顺的黑色长发,从发根到发梢,他用唇轻轻抚摸,发丝上飘溢出的玫瑰幽香,同玉床上铺就的花瓣芬芳融为一体,连同锦被帷幔一起,将两人的胴体紧紧包裹于其间。

      她笑的时候并没有声音,甚至连嘴角都没有一丝弧线的牵动,然而任何人看到她眼睛的人都知道,她一定在笑,笑得甚至有些疯狂。她修剪得极为整齐的柳叶眉弯曲成了拱桥的形状,一双潭水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泛起了波浪,层层叠叠。惊涛骇浪。

      宇文采一进她的处所便告诉她,邺清远即将卸任回京掌管户部。

      她猜想那意味着什么。

      邺清远是她的胞弟。一母所出。

      宇文采是她的丈夫,大梁王朝第十二任帝王,二十八岁登基即位,年号熙桓。

      她闺名邺羲云,人称邺夫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于一身”,此言非她莫属。

      她只有一子,只因出生之日正值梅子黄时,江南潇潇烟雨帷幔里,太液池中白莲纷繁如雪,因而单名一个莲字。

      皇城里的人恭恭敬敬地称他小皇子。或者十一殿下。他是宇文采最小的儿子。最特别的儿子。看到他的人都不自禁地对他多一点怜惜多一份疼爱,他仿佛是上天用冰雪雕琢而成的可人尤物,晶莹剔透而脆弱易逝。

      她知道,崇烨宫的位子是空着的,东宫的宝座是空着,而上天留给宇文采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或许连凌霄殿正中央的那把椅子在不久的将来,也依然是空着的。

      而这个时候,邺清远回来了,她最亲爱的弟弟回来了。

      她觉得那个位子距离她,距离他们愈来愈近了。甚至有时候她都觉得,那里正在向着她和她的族人发出诱人而致命的召唤。

      所以,她笑。

      宇文采却似乎已经厌倦了。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疲惫不堪。他曾经以为他们何其相似,然而十六年后才知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他不止一次地怀念过尘封十六年的崇烨宫里,那张已经落满灰尘的御床上曾经躺过的那个女人,她温柔而娴静的面容,高贵而冷漠的神色,仿佛在这里她才是王,而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跪在她脚边恳求着得以满足点滴奢求。那双翡翠碧玉中,写满的,只有湖水般淡定的寂静与宁谧。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欢被那样深沉的寂寞包围的感觉,还是喜欢那双眼眸里与他帝王内心深处极其相似的凄清落寞。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她。他只知道,现在能够让他真正怀念起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女子,另一个……则令他更加心痛。

      想到那个人,便做什么都没了心思。他猛地撩开被褥,坐起身来,风猛地推开了床,排山倒海般地迎面而来,手心脊梁是一把冷汗,他的心微微一凉,轻轻地咳了两声,嗓子里充盈着一片血腥的甜味。满不在乎地用手拭了,他将衣服略略披好,大踏步地走出了寒樱宫。空荡荡的寝宫里,只剩下邺夫人拿锦被一角遮掩住白嫩的□□,怔怔地望着帝王离去的方向,神色惊异而疑惑。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

      邺清远从接到调令回京的那一刻开始,就不曾消停过。他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消逝在漫天飞雪中的殷红背影,那件湮灭在黄尘大漠的血红嫁衣。那个同样冠以邺氏之名骨子里却淌着不同血液的女子,低垂着头让散落的发丝遮掩起秀丽的容颜走过他身边的刹那,对结局早已了然于胸的他却违逆着良心轻声说:

      纆郗,不要勉强自己。

      他透过那些青丝的帷幕看到了,苍白无力的微笑,带着淡淡的感激和淡淡的鄙夷,晶莹剔透得如同水晶一般的笑容。

      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已经被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女孩子不可能再对他流露出一如两小无猜的总角年纪时的笑容了,只是当笑靥如天山雪莲般洁净绽放的时候,他颤抖的手用力地握紧,修建齐整的指甲狠狠地攥进了掌心。他只想拉着纆郗的手远远地,逃开这凡尘俗世功名羁绊。

      只是,他不能。

      ——因为他是邺氏一门的少公子,也是邺家惟一的嫡子。

      他记得远赴边关的风尘征途上满视野的金黄沙砾、偶尔呈现的海市蜃楼,对他而言早已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了。只是那一日衡王府邸接风酒席上,觥筹交错间偶尔垂下眼睑瞥过的惊艳,只刹那却如同火的烙印一般,深深地,停留在了时间静止的某一刻。他的目光仿佛被那一点艳而不媚的嫣红攫取了一般,久久难以离开片刻。

      ——只一株,形单影只地摇曳在精致的盆中,却开得如火如荼如痴如醉。

      “红莲。大漠中延续了六百年治世的慕容皇家的象征。”

      少年淡然的声音,飘过耳畔。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宇文汐。他听见另一个少年愉悦地喊他,仲叶。那个少年的眼眸,是翡翠色的,比他见过在京师三十三年中见过的所有翡翠更为纯净的色泽。

      三年前他一定想不到今天,并无过失却流配边庭宠眷尽消心灰意懒的自己,不仅重返京枢要地,更加一手掌管户部执掌天下钱粮。

      不只是他,上至王公亲贵下至刀笔小吏都不曾有人想过。当年邺夫人恩宠正盛,轻易地朱笔一挥,他便八千里跋涉远别故土;如今,又是一道诏书,便轻而易举地召回了他,更不曾有人想过此时此刻他衣袖里正揣着一道滚烫的密诏,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关系到他,关系到邺家,关系到天下。

      他的指不自禁地触到了那道密诏,犹芒在背的刺痛同时不知哪里来的淡淡的欣喜。朝廷对外宣称他的归期在四月二十六日,事实上他四月十五便已抵达京郊。次日,圣上在城南近郊的行宫茗岚宫单独召见了他。虽已过去数日,当日情形于他仍历历在目:

      今上负手立于书房暗处,似在观赏墙壁上悬着的装裱精良的名家字画。他看不清宇文采脸上的表情,于是行过了叩拜之礼便不动声色地垂手立于一旁。

      良久,忽听得今上道:

      “少卿尚记得此图否?”

      “记得。此为先皇所赐前朝名家墨烟山人成洛湘的《残荷听雨图》,其上填词一首乃先皇亲笔。”

      “原来卿尚记得此处。”

      “臣不敢忘。此为当年圣上了龙栖潜邸修身养性博览群书之处所。”

      茗岚宫于他确不陌生:邺氏一族在跟随初代帝王宇文墨建立大梁的两百七十二次大小战役中立过汗马功劳,历代公子多与皇子有所结交,他更是自幼同今上幼弟衡山王宇文睿交好,曾多次同宇文睿出入于当日仍是皇子身份的宇文采府邸茗岚园。只不过当初年级尚小,许多事情都只留下了依稀记忆,只这张《残荷听雨图》印象颇深,其中渊源除去宇文睿和他二人之外并无第三者知晓。

      今上缓缓转过身来,三年不见,清远眼中的宇文采早已不是当年记忆中的宇文采了。两鬓华发丛生,人也显得瘦骨嶙峋,只看上去精神还好。

      “朕记得当年你与睿弟来此处时都不过是八九岁的幼童,如今均已是可堪重负的国家栋梁了。如此看来朕也老了。”

      “圣上正值春秋鼎盛一展宏图之际,岂可轻易言老?”

      今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十六年矣,焉有不老之理?边关三年,卿可曾怨过朕?”

      清远尚未及答话,却见今上摆手止住了他:

      “朕知道这三年间你必曾遇尽万千艰辛,就是怨朕朕也不怪你什么。只不过你可知朕为什么让你饱尝这边塞之苦?又可知朕为何时至今日才召你回京,一回京却急召你秘密觐见而不让旁人知晓?”

      “臣委实不知,只想圣断之下必有安排。”

      宇文采仰天长叹一声:

      “天下又有多少人知道朕心中真正所想啊!朕召你回来,是念着你一片竭诚为国的赤胆忠心。这一道密诏只你一人保管,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

      “臣明白。臣心中自有分寸。”

      “你暂时仍居城郊不要在人前露面也不要回邺氏本家了。十日之后,朕自会让你风风光光地进城。”

      “臣明白。”

      “还有,进了城之后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轻言。记住:谨言慎行,朕看着你呢。”

      “臣遵旨。”

      算到如今,已是第五日的拂晓时分。他眯起眼睛,遥遥地眺望着子夜般暗色的尽处,晨曦透过微薄的晨雾,在暗夜的边缘散发出金红色的温暖光芒。他仿似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那道密诏盛放的锦盒时,指尖却不经意地触碰了衣袖夹层的另一只锦囊,那其中还装着几粒种子,隐隐散发着似有还无的莫名幽香。那种名为红莲的天工尤物,据说百年前曾传到过中原,只是不知什么缘由又失落了。即使在遥远的大漠,这种植物也只能在两个地方看到:来自于更为遥远的西域进行丝绸贸易的商旅身后的骆驼背上,以及衡山王府邸宇文汐的书房中。不知是文人墨客的天性,还是压抑良久的情思,让他对那一抹绚烂的色彩在目力所及的刹那便深深地陷了进去。不可自拔。也许,从见到那人的第一次开始,便深深地迷恋上了那种火的颜色

      ——那种热烈得看起来就不可能恒久、那种刹那燃烧转瞬湮灭的色彩。

      *******************************************************************

      十一年后,他回到江南。十一年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的季节。

      欧阳泓不知道自己回来终究是因为衡王爷带着要挟的言辞,还是因为当初父亲在耳边最后的言语,抑或者是别的什么缘由,他只知道他必须回来,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江南。

      和他成长的地方不同,这里无论是水乡中缓缓流泻的吴侬软语还是烟柳间萦绕桓旋的莺歌燕舞,都淌着一种让人醉到骨子里去的旖旎温柔。

      他就站在船头,江南春暮纷纷绕绕的飞絮,碧眸之中飘零成满目青色的浮萍,在艄公的桨下轻轻荡开,然后随波逐流。

      他轻摊开手掌,一点柳絮落在掌心,宛若大漠骤然而至的白雪一般,轻柔,却不及雪的冰凉。他阖上眼,带着微微暖意的熏风徐徐拂过鬓角散落的些许发丝,心中轻笑着道,吹面不寒杨柳风,果然是不错的。

      欧阳泓觉得这里果然才是适合那个人居住的地方。大漠黄尘,皑皑白雪,对那个容颜清丽身体羸弱的少年而言实在太过严苛。只是他不明白,生在江南的人,如何能在泠泠七弦上抚出那样一曲宛若薄发虹霞般裂石惊天洞穿三界的琴曲。

      他依稀记得那一日雪霁云开,逼人的寒气中那人靠在他肩膀,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的是身体剧烈的颤抖,他看着胸襟前一片洁白上飞落点点妃色。

      之后不久,便出了那人回了江南的传言。听过传言,他便去了王府。他抬起头,问宇文睿是真的吗?

      宇文睿笑了笑,欧阳泓看见那暗色的眼眸中落下的是长久以来难以消磨的蹉跎与阴影。衡山王已经不是五年前他初见时的王爷了,那个时候他雄姿英发气宇轩昂,只不过五年光景,他却已然老去,就算他的容颜仍一如五年前一般俊朗只是多了几分风沙洗礼的沧桑,然而他的心却依然开始老去。

      宇文睿点了头。

      “那他还回来吗?”

      “你很想他吗?”

      “很想他。他的情形……很不好吗?”

      宇文睿踱至窗前,凝视着窗外几株梅树枝干上尚未消融的积雪,没有再说话。

      欧阳泓低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语气淡淡的说:

      “我们不在一起,他会寂寞的。我也会的。”

      宇文睿的余光瞥过他的眼睛,那双极易让人沉沦的翡翠碧色被细致而修长的眼睫覆盖。欧阳没有看到,仍让低着头继续道:

      “因为他是第一个看到我的眼睛没有流露出恐惧也没有问过我是谁的人。”

      ——你究竟是谁?

      每次偶遇都会被问及的问题,也许提问者本出于无心或是单纯的好奇,然而他却有一种被伤害到的排斥感,久而久之的成了厌倦感。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是谁?

      十年里,他一直希求需找到答案,却终无斩获。直至父亲辞世他才知道了,他生于江南而非大漠,他梦中不断浮现的残破不堪的碎片那些十丈软红间游丝般的记忆,原来都是关于江南,关于京城,关于他出生和遗弃的地方。所以,他回来了。他离去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回来的时候却已然身为手执惊日号令众徒的泠生门门主。

      泠生门迈出浩瀚大漠荒原戈壁走上中原江湖的舞台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只是,当初他尚且不知。那柄惊日意味着什么。

      如同权利的争夺一般,惊日剑本身就伴随着血与死亡。

      他到京的那一日已是四月十八,刚在悦来客栈安顿下,一只燕子金镖穿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猛地钉在他对面斑驳陆离的墙壁上。他随手从镖身上抽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薛涛笺,回身对祁远淡淡一笑道:

      “看来在京城也总有人惦记着我们呢。”

      祁远接过信纸,只见雪白的笺纸上书:

      近期闻卿携惊日抵京,略备小宴洗尘接风,三日之后凤箫楼上,月下对酌望勿忘怀。切切!切切!

      两行工整的蝇头小楷,虽不甚工整却硬挺。

      “这笔字倒是挺有风骨的。”祁远依然折好了那张纸,看着欧阳泓也是一笑,“少爷决定去吗?”

      “依远哥呢?”

      “宴无好宴,只怕又是一个鸿门宴,不去也罢。”

      “玉护法窗外可是你在?”

      外面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飘来:

      “出此言者,只怕不是四大门派中有头面的人物,也是京城里排得上的角色,门主轻慢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以那人出镖的身手来看,此人不仅轻功甚高,而且出手既狠且准。”

      “我去。”

      “少爷……”

      “门主若去,玉某必定暗中护您周全。”

      “那倒不必了。还是独自一人前往才好。”

      “少爷……”

      欧阳泓轻轻叫了声“远哥”,他记忆中的远哥哥,脸色从未如此凝重过。祁远叹了口气:

      “随了少爷吧。只是凤箫楼前前后后需要多加些门徒看守,以防万一。”

      “……我知道。”

      转眼三日之约已近。是夜月明星稀,这在梅雨季节已是极为难得;更兼得空气之中缤纷落英幽然芬芳四散飘溢,欧阳暗忖只有此等月色,才不辜负了沽酒对酌的绝佳时节。

      “门主,一切已布置妥当。”

      他点点头,说好。回首看祁远,似有千言万语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他拍拍祁远的肩,翡翠眸子里荡漾着温暖的笑意。

      他说,远哥,我有分寸的。

      祁远动了动唇,最后却只吐露了两个字:

      小心。

      他抬头看了看月,向着那片虚无轻声说,我走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三个字的后面,却是多少泠门弟子在夜幕掩映下匆匆行动,此时寂静无声的凤箫楼只怕连一只蚂蚁都钻不进去。

      欧阳泓一领青衫,只称得那双眸子一发的光鲜夺目,轻轻掸了掸肩上的尘埃,纵身一跃,却过了凤箫楼高高的院墙。垂柳芭蕉层层掩映,流觞曲水静静环绕,只见院心石阶上一壶酒,两只杯,几个小碟虽简单却精致。他自斟了一杯,方要饮尽,却察觉身后一帘清风,撩过竹叶青色的长衣,一缕笛音若即若离,御风而行,飘飘然扶摇直上,温存而清冽。

      他没有回头,只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再斟上一杯。

      笛音渐悄。

      他把玩着手中那只盛酒的杯,唇边一缕笑意。

      酒,是葡萄酒。

      杯,是夜光杯。

      一汪碧水之中,倒映着夜空星辰一般的光华。

      他凝视着琥珀色的杯底,朗声说道:

      “道中朋友既已至此,何妨现身与欧阳痛饮几杯,也算不辜负了这月色。”

      凤箫楼里院仍是一片静寂。

      欧阳眼中冷光一闪,随手拈起石凳边的小碎石,弹指略一用力,数枚小石子同时飞往楼顶四方,只听得咚咚咚三声,他故作无事地饮尽此杯,碧眸一转,全然是一副幼童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神色。

      “我们,本不该见面的……”

      身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超然洒脱甚至有些慵懒。

      他唇边一丝淡得捉摸不透的笑。他说,仲叶,你回来了。

      宇文汐,字仲叶,衡山王宇文睿养子,长欧阳泓两岁。

      他眼中的水波,比任何人都寂寞。

      欧阳泓在他们命运安排下第一次邂逅之后,这样对自己说。

      他发丝散乱,在夜风的抚弄下轻轻荡漾,仿佛他自嘲为无根之草的生命一般飘泊流离。现在他的唇微微离开了那枝笛,苍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青色的笛身,墨兰长衣下,依旧纤瘦的身形,在这微微湿润的夜风如青灯烛火般,缓缓燃烧,轻轻摇曳。

      欧阳泓斟了一杯摆在他面前,且又自斟了一杯。两人都不曾作声。沉默在空气中慢慢酝酿渐渐氤氲开去。

      良久。他轻叹了口气说:

      “你回来做甚……”

      听那语气,只觉得其中并无一点半点少年旧识久别重逢当有的欣喜,却带着些许责备与无奈的意味。

      “我回来见你的。”

      欧阳碧色的眼眸里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

      他仍是轻微的一声太息:

      “我们本不该见面的。他们在找你知道吗?”

      “他们?谁?”

      “京城四大门派都找你。”

      欧阳泓微微挑起眉,轻蔑地一声冷笑道:

      “他们找我?找我有什么用?”

      “有人想牵制你,有人想拉拢你,有人想利用你,自然也有人想除掉你。如此局面,你如何就这么回来了?”

      “那帖子是你送的?”

      “你说呢?”

      “我想不是。”

      “他们只怕是已经来了。”

      “你说的莫不是刚才屋顶那几只小老鼠?”

      “碧血岚歆、雨霖露华。只这两个名号就够了吧。”

      欧阳泓玩弄着掌中精巧绝伦的夜光杯,垂下眼睑,杯中流光飞舞,从容一笑,道:

      “那你来做甚?”

      宇文汐大约未曾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怔了一霎,转而神色语音归于平静道:

      “我来,自然有我的理由。”

      宇文汐不说,欧阳也没有再追问。那也算是两人之间独有的默契。

      “你既说他们已经来了,我却如何看不到他们的踪影?连他们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因为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来了。所以他们不得不走了。”

      “别的人?”

      “是他们意想不到的人。”

      “你?”

      宇文汐笑了一下,连笑容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自然不是我。是个身份高贵的人。”

      欧阳心想,难道你的身份还不够高贵吗?

      “那么人呢?”

      宇文汐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转身离去,看上去脆弱不堪的纤弱背影缓缓消逝于这凤箫楼后院重重天然翠绿屏障中。他的发丝在身后扬起一片淡淡的凄楚,欧阳泓始终觉着那血管里流淌的,似乎应是一片深沉的水蓝色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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