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83、第四十章 雾里看花（上）

　　那是来自过去的声音，他是来自前世的人。
　　千年的时光寂寂流淌，在杯中、在碗中，在河中、在湖中，在幽冥之处汹涌的忘川中，在天涯海角阒静的记川中，寂寂流淌、寂寂流淌。花落花开、月圆月缺，流淌过的时光如一层稀薄的雾，铺开一幅幅空白的画卷，任一生又一生的落笔。此生精彩，来世绚烂，他却始终记得最初画下的那份单纯的爱，寥寥几笔勾勒出千年来唯一的惊鸿一瞥，从此他便沦陷，无法自拔。
　　轮回转世不过是浮光掠影、秋水云烟，雾霭再撩人也挡不住风的不懈吹拂。香甜的记川水如一场甘霖，洗去一切虚伪的尘埃，让那难忘的最初真真切切地一次又一次重塑在他的记忆中。他是愤世嫉俗的清风，不留恋虚华的浮尘，只向往心底的那朵兀自绽放的花。
　　——那朵永远属于也只属于他的花。
　　——他是独孤风逝，是血魔尊，是魔王，也是痴。痴心的痴，痴情的痴。
　　“我一直都在找你啊，雪。”温柔到虚无却坚定到毋庸置疑的声音。

　　万俟雪韵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昆仑山巅着实是冷极，泪珠甫涌出眼眶便凝成一片薄薄的冰，贴在烟非已有鱼尾纹的眼角。血魔尊小心翼翼用指尖的温度将它重新化为水滴，轻柔地拭去。
　　“雪，虽然现在早了些，我还没准备好要给你的信物，但是……我已经忍不住了。”他倾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等到岚儿毁了引魂钟、你拿回自己的肉身，就跟我走吧。鬼界已是我囊中之物，江湖的局势也是大好，待我一统人、妖、魔、鬼四界，你就该履行对我的约定，与我永远在一起。”
　　什、什么？万俟雪韵迷离的目光隐隐一亮。她微一凝神，骤觉方才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不错，仅仅是一场梦，一场教她禁不住唏嘘叹息的梦。违和之感并未褪去，反而越发强烈，就好像……脑中有另一个思想正在试图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烟非！
　　“哦？”雪韵稍变的神情教血魔尊面色一沉，“那个女人竟还在附近……”说着抬掌正对虚空一处，丹田真气运转，目光转瞬变得冷漠而绝情。
　　雪韵一惊，一把抓住他衣袖：“不要！”血魔尊闻言低头看她一眼，漆黑的眸中划过一道来不及掩藏的赤裸杀意。这个男人的确从骨子里透出一份冷酷无情，但他方才尽数这千年来的历程时，却仿佛倾注了积压着的所有情感。他对万俟雪霁，确是爱到深处了。
　　见血魔尊依旧神色不善，万俟雪韵不禁有种如坐针毡的不安。但良机不可失，她心念一转，仰脸对上血魔尊的视线，道：“既是为我夺人、妖、魔、鬼四界，又为何要入侵妖界？我已是‘妖界之王’，你又何必与我对着干？”她故意压低声音，柳眉微蹙。
　　血魔尊眸中果真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不细看难以察觉。他轻抚怀中人的长发，冷哼道：“我夺的不是你的妖界，而是叶之焕的妖界。她越俎代庖，以区区火部之主的身份代替你的地位……对于妖界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它完整地交还到你手中。”
　　“可自从我魂魄归身，焕便不再理睬妖界之事。”
　　“不错。所以我撤去了攻夺火部的教徒，放走了关在枫血阁里的那两只花妖。只要他们一心效忠于你，我便不会为难他们。”血魔尊唇畔带笑，“雪，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夺来。妖界、人界、鬼界、魔界……就算你想要神界与仙界作陪，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打上天去。”
　　万俟雪韵轻轻应了声“嗯”，继而柔和了神情，盈盈笑道：“那么，痴，替我做一件事吧。”
　　似是被这一声“痴”唤得极其舒坦，血魔尊的笑容中第一次没了那无意间散发出的威慑力，而是干净而剔透得像个孩子：“你说。”
　　“放弃我，放弃关乎我的所有记忆，完完全全地轮回。”少女兀自说着，全然不理会白衣男子瞬息万变的目光与嘴角僵硬的笑容：“这一世，我唯一想要你为我做的，也是你唯一能做得到的事。”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看到的花可是真实？你望见的月可是真实？当你伸手穿过重重雾霭渴望触及那朵绽放着的小花，却发现这不过是阳光在水汽中舞蹈时折射出的幻象；当你的指尖终于越过最后的距离触及皎洁而冰凉的月华，却发现逶迤的水波荡漾着重新织出的不是月，而是你自己。
　　雾中之花、水中之月，皆是虚幻，皆是虚无。你陶醉在那些美好的事物中，错过的真实正是那空中弥散着的一颗颗水汽尘埃与载着一切幻象的粼粼湖水。
　　流淌的时光铺开一层又一层稀薄柔软的雾，等你一生又一生肆意地落笔书写只属于你的人生。而你只是充满渴望地伸展着双臂，穿透真实之雾，奔向虚无之花——花既是虚无，你又如何能真切地找到它？凝结幻象的尘埃从指缝间溜走，你历经千辛万苦寻觅、寻觅、寻觅，既定的宿命只能是一无所得，绝无例外。
　　血魔尊终是收起了眼中如水的温柔，目光凛凛俨然魔界之王的风采。他看进怀中人的眸子，了然般挑起嘴角，斯文俊秀的脸上呈现出骇人的魄力：“我懂。若是你就这么答应，就不是我心心念念找寻的那个雪了。”
　　万俟雪韵微微一愣，却听他咬牙道：“但是我说过吧，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恨不得想要把你绑在身上，时时刻刻都与你在一起。所以……”他抚着她发的手陡然加重，强大的内劲带着不容反抗的禁锢生生扎入她头顶，竟将烟非的泥丸宫牢牢封住！
　　“你……”雪韵竭力凝聚真气与灵力与之顶撞，无奈三魂力量薄弱，更何况对方拥有轮回千年积累的修行。她试了几次便打消了破除封印的念头，心中暗道糟糕。这样一来，即使玄儿在引魂钟内施展上古“归宗”咒，仍是唤不回自己的。魔魂入钟不知有何企图，聆风、阿塬与玄儿都在钟内，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我还说过，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血魔尊满意地拥着怀里的少女，目光柔和：“岚儿进钟，是为开启‘五芒星阵’。你素爱读古书，该是知道这个阵法的。小蛇虽带了你的肉身进去，但你被囚禁的不过是区区七魄，与躯体间的羁绊远不如那叫做‘筱墨’的小花妖来得强。阵法一旦开启，引魂钟之王尸尧借筱墨的肉身逃出，自当遵守诺言携整个鬼界归顺我魔界。”
　　万俟雪韵闻言神色一冷：“而阿岚趁钟内厉鬼群龙无首之机收揽人心，甚至……毁了引魂钟。”
　　血魔尊大笑：“不愧是雪。那些怨念深重的魂魄一旦出钟，不必说自会成为我血魔教教徒。整个鬼界尽在我手中，剩下的便唯有人界。独孤聆风已死，风雪山庄崩解在望。江湖本是以缥缈宫、风雪山庄与聚锡楼三足鼎立维持平衡，一旦其中一方势力灭亡，平衡被打破，聚锡楼与缥缈宫便不得不为存活而争一个高下……你不妨猜猜，我将赌注下在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