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53、第二十五章 昆仑圣境（下）

　　见到万俟雪韵并不是多久之后的事。他的第一反应是赶快溜走，找个安静舒服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然而白衣少女消瘦病态的面容却让他心头一紧，尤其是对上她清澈无助的目光，他沉积已久的倦意竟烟消云散了。叶之焕不在，她就无所依赖了吗？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却没有说话。
　　雪韵微微地笑，道：“玄儿，不用化为人形，陪我说说话好吗？”
　　她找了一小片空地坐下，而他缓缓地沿着她的脚向前游去，将身子盘在她腿上，头枕在她膝盖上，静静地嗅着她身上独有的香味。这样熟悉的味道，他已闻了许多许多年。这些年来，叶之焕不在的日子，都是他在陪着她——他是一条灵蟒，守护昆仑圣境已逾千年。
　　“玄儿，不要睡着了，我有很多事不知该怎么办。”雪韵凝视着远方，道：“我觉得焕离我越来越远。她知道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知道。从前我都听她的，可是现在……有些事，我不能告诉她。她不知道，又怎么告诉我该做什么呢？”
　　灵蟒的脑袋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雪韵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在凭直觉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但这些事究竟对不对，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玄儿，你说呢？”
　　膝上仍未有动静。
　　雪韵也不说了，仰头迎着风，双目微闭。
　　暖洋洋的春光下，各异芬芳混杂，酝酿出变幻的香味，时而馥郁，时而淡雅，时而香甜，时而清新。身畔每一朵小花都是一张独一无二的笑靥，只要接到王的命令，他们就立即化为人形，随王出行。与其说这里是昆仑圣境，不如说是培育花妖的摇篮。这就是为什么花妖一族能在竞争激烈的妖界夺得统治之位——其他任何族群，都没有这般好的修炼地。
　　这里是每一个花妖的诞生之地，当然也包括万俟雪韵。
　　柔和的风徐徐吹过，灵蟒的脑袋倏忽动了一下。
　　“我没有保住夜语庄，你怪我吗？”
　　雪韵睁开眼，注视着玄儿狭长的双目。
　　“四个人的性命和一座空庄子，我只能保其一，别无选择。”灵蟒抬起头，“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所以才能安心地在这里睡觉。如果为了某种目的而违背了自己的心，即使收获了一切，却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又有什么意义？从前叶之焕只是告诉你做什么，并没有说为什么这么做，你认为不对，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做法。你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她的。她又有什么权利主宰你的生命？”
　　他的语气有些重，雪韵不禁愣住，忽而苦笑：“玄儿，你从来都不喜欢焕。”
　　灵蟒撇开目光：“我只是不喜欢她做的事。”
　　“她做过什么？”雪韵忙追问。
　　然而回答只是一阵沉沉的默然。一瞬间，灵蟒碧绿的眸中闪过丝复杂莫测的光芒，旋即消散。他垂下脑袋，懒懒地靠在雪韵膝盖上，淡淡道：“我怎么会知道？只是瞎猜罢了。”
　　是啊，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能说出口？

　　云层分外薄，阳光便不多不少均匀洒下，使这片四面陡崖包围的盆地四季如春。土壤又是极肥沃的黑土，水分充足，仿佛能呼吸般松软有活力。对于一株植物而言，是再好不过了。这“昆仑圣境”四字，实非浪得虚名。
　　莨静静地站在远处，望着那宛如石化的白衣少女，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为了自己的部下与自己的领地，做什么都不为过。”蓦然传来茉冷冷的语声，却未见她人。而莨却知道，是脚边那朵半开的花正在对他说话：“就是因为你不敢与焕与王交谈，她们才从未重视过你那个小小的金部。有时候仅仅完成自己的本分是不够的，要前行，就只能靠自己。”
　　茉伤得很重，还无法化为人形。他自己呢？又何尝不是虚弱至极。他也知道，即使依靠雪剑与妖王戒之力，王也不能那么快恢复。可血魔尊留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太少了，短短一个月，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私自寻找失忆的王，动用‘归宗’咒，还险些沦落人间。”莨清冷的嗓音中藏着几许嘲讽，“焕定然不认同你的做法，所以她对茹升说，先收复我金部，对吗？”
　　那半开的花霍然一颤，片片柔嫩花瓣开始细微地抖动。
　　莨并未看她，而是咬了咬牙，目光变得坚定。他快步走到雪韵身旁，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唤道：“王，玄儿前辈。”
　　灵蟒扬了扬脑袋，问：“何事？”
　　“是关于金部。”莨头垂得更低，似是没有勇气在妖界之王面前开口：“焕说，希望王趁此机会收复金部。不知王……王怎么看？”
　　万俟雪韵抬头看向他，道：“那是当然。只要你觉得时机合适，我们随时都能出发。”
　　莨陡然怔住，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一个劲地扯自己的衣角。
　　“你看上去好像很拘谨，雪韵有那么可怕吗？”灵蟒缓缓自少女腿上游下，在她身侧盘起，伸长脑袋凑近莨：“哟，脸色不错，看来伤已痊愈了。”
　　金部之主支吾了半晌，才道：“谢……谢玄儿前辈关心，我……我的伤本就不碍事……”
　　“好了。”雪韵淡淡笑着，“玄儿，莫要调侃莨了。”她转而对莨道：“这些年来，焕从未过问金部之事，你可知为何？”
　　青衫男子轻轻摇头。
　　“那是因为，五部之主中，她对你最为放心。茉的莽撞，薏的仁慈，茹升的过分谨慎，都是她最担心的。唯有你的处事风格，她颇为欣赏。”妖界之王笑意更盛，“当然，你若在我们面前不那么拘谨，这些话，她会自己对你说的。”
　　莨忍不住抬眸看了雪韵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道：“谢焕与王的赏识。”
　　“很好。”万俟雪韵蓦然站起，道：“你去选一批中意的水系同伴，带上薏留下的那个杀手，我们半个时候后就走，去金总部。”
　　“是。”莨微一欠身，迅速离去。
　　直到那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灵蟒慢慢爬上雪韵肩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道：“没有叶之焕，你也是最优秀的妖界之王。只是……你刚刚说‘我们’，应该没有我吧？”
　　雪韵俏皮一笑，摸了摸玄儿的小脑袋，道：“当然没有你。你现在就要出发，等我们赶到后，告诉我那里的确切情况——丝毫也不能遗漏。”
　　话音未落，她便肩头一轻。花丛中正有一道黑影以近乎风的速度逶迤游离。
　　“我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情？”
　　——这是他附在雪韵耳畔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局。
　　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已就位。
　　要彻底打垮风雪山庄，毁两个分庄是绝对不够的。“风雪山庄”不仅是一个地方，还是一个组织，一个门派。一个历史悠久的门派绝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没落消沉，因为能被称为“江湖第一大庄”的门派绝不会只有一个大脑、一个优秀的领导者。
　　烛风是江湖闻名的神医。这个看似疯疯癫癫、古里古怪的小老头，却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不但年龄最大，还是最具威望的一个。倘若他站出来做风雪山庄的主人，全庄上下怕是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风无痕是独孤聆风生前最为信任的人，甚至他在缥缈宫做了三年内应，独孤聆风仍未怀疑过他的忠诚。他心思之缜密，连烛风都叹为观止，更别说旁人了。
　　亦雪，欧阳亦，武林宗师欧阳三畏之女，无心剑传人。她无疑是武功最高的一个。跟随独孤聆风两年以来，她已渐渐接手风雪山庄一部分事务。对于一些小事，她甚至已有资格不过问少主，自行处理。何况她对风雪山庄、对独孤聆风的忠诚，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
　　这三个人中，谁会成为这盘棋第一个真正的牺牲者？
　　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棋盘边缘，手的主人正陷入沉思。
　　一切都在局中，无一例外。
　　最先出局的那颗子，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