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忆三生》北城秋千

43、第二十章 棋局之子（下）

　　竹杖声匆匆而来，罗克己漠然扫了雪韵一眼，视线定格在她怀中的少女身上，道：“霖姗，你二哥醒了。”
　　罗霖姗闻言不顾满脸泪痕，欢喜地奔向屋内。罗克己径直走向颜归，交代几句，这才冲雪韵冷冷道：“万俟姑娘，借一步说话。”
　　雪韵微一欠身，随聚锡楼大公子入厅，隐隐听得颜归正称比武会胜者为风雪山庄。
　　聚锡楼毕竟与皇室相关，厅内布置得富丽堂皇，座椅均是上好红木，古器古董四处可寻。相较而言，风雪山庄大厅却是淡雅古朴，没有过多的摆设，仍不失出淤泥而不染之高贵脱俗。
　　甫一入座，罗克己即发话道：“万俟姑娘此番寻得夜叉救我二弟性命，在下感激不尽。”话虽如此，他冷漠的语调中却丝毫没有感激的意味。雪韵稍一寻思便明白过来，也不捅破，只礼貌地回应几句。听他又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请万俟姑娘赐教。”他顿了顿，“三年前之事，不知姑娘如何看待？”
　　雪韵兀自一怔，没料到聚锡楼大公子竟对此事耿耿于怀。
　　那是她最不愿记起的一段回忆，但印象深刻得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只一提起，任何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初到聚锡的惶恐、罗剑塬阳光般的笑靥、独孤聆风固执的坚持，和，熟悉的脸孔上陌生的表情、深深刺入胸口的利剑。若不是这一次遭遇，她便不会被人一掌拍散三魂七魄，幽蕴便不会有机可趁，她也不必孤零零地流落人间。
　　可若不是这一次遭遇，她不会遇见那仿佛永远生活在阳光下的灿烂少年，不会了解独孤聆风对自己的感情竟已深到无法自拔。
　　她自然是知道的，姗姗学易容不久，花了三天时间好容易变成她最喜爱的二哥的模样，正偷偷摸摸要吓大家一跳，却听到那段匪夷所思的对话。握着剑柄的颤抖的小手，那是姗姗的手。
　　……
　　“姑娘。人面桃花相映红，果然不假。万俟姑娘还似从前那般喜爱桃花呢——尤其，是出自风雪山庄的品种。”
　　“我不是万俟雪韵，我叫白雪。你……你也认识万俟姑娘？”
　　“莫开玩笑了，你定是还在为三年前的事生气呢。刺伤你的不是我……你、你真不是小雪？可……纵使三年未见，我也断然不会认错的。”
　　“万俟雪韵，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似乎……在你心中分量不轻。”
　　“小雪就像这一朵桃花，娇嫩可爱，纯洁善良。你忍不住想要将她护在掌心，但是……她最终不愿停留在你掌心，宁愿随着无法捉摸的风，漂泊、流浪，坚强地面对风雨。我想要给她的，只是回头时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永不会舍弃她的地方。”
　　“那，独孤聆风又是谁？我知道他是风雪山庄庄主，除此之外呢，他是怎样的人？”
　　“你已见过他了？小雪若是桃花，独孤聆风便是那阵风了。风雪山庄，这个名字就喻示着许多呢。不过……万俟雪韵不是雪花，而是桃花。她注定不该与独孤聆风在一起。”
　　……
　　“晚辈罗剑塬，并无意耽误前辈的急事。只是这名少女是晚辈的旧识，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
　　雪韵没来由的呼吸一窒，继而笑道：“大公子多虑了，在下并无记仇之意。姗姗年纪尚小，剑塬与我又极其投缘……”
　　罗克己倏然截口道：“是‘投缘’，还是‘投情’？”他无视对方略微僵硬的神情，冷冷道：“自你离去，二弟魂不守舍，时常去扬州打探你的消息。霖姗大病数月，竟将刺伤你之事尽数忘记，一口一个‘小雪姐姐’。你将我弟妹二人扰得性情大变，究竟是何用意？”
　　此刻的聚锡楼大公子不再如三年前那般沉默，而是毫不客气地质问眼前睥睨江湖的雪剑剑主。掷地有声的喝斥回荡在厅内，震得雪韵耳膜隆隆作响。
　　她无话可说。纵使一切不是她所希望，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现实便是如此，永远没有定数。
　　“你既是雪剑剑主，自应辅佐独孤聆风壮大风雪山庄，何苦来搅聚锡楼这趟浑水？”罗克己的声音疲惫而坚定，“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不容许你再进踏进这里半步。缥缈宫虎视眈眈，二弟却执意助风雪，岂不失了公正？所以，请你离开。”
　　请你离开。
　　面对斩钉截铁的逐客令，雪韵唯有苦笑以应。她凝望罗克己漆黑的眼眸，半晌，起身告辞。
　　到底，仍非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小雪姐姐。”罗霖姗匆忙赶到，“二哥想见你。”
　　心跳陡然一顿，雪韵复对上大公子充斥敌意的目光，无声太息，看向罗霖姗时不禁一怔。姗姗虽是笑着，眸里却有复杂难测的点点星芒。
　　到底，自己仍是不速之客。
　　她揉了揉少女的发，道：“姐姐有事，不见他了。姗姗替我带句话吧，就说……”
　　……
　　风拂柳摇，两道雪白身影遥遥相望。
　　“原来你竟是如此耀眼脱俗的少年。”万俟雪韵怀抱雪剑，吟吟浅笑：“素闻聚锡楼二公子天赋异禀，文武双通，自小打理聚锡楼大小事务无一不妥。我便猜，你是否如聆风一般，冷峻孤傲，高人一等。今日一见，实在叫我大开眼界。”
　　罗剑塬大笑道：“万俟姑娘应邀前来，在下不甚荣幸，哪敢与风剑剑主相提并论？”他摒弃了强者初见时常有的奉承，收敛起笑意，微叹道：“我看姑娘功夫虽高，又贵为雪剑剑主，然而眉间却有隐隐愁绪。不知……姑娘心中，还缺什么？”
　　对着那双闪烁着暖暖阳光的眸子，雪韵不禁扪心自问。
　　我心中，还缺什么？
　　……
　　初遇的经历好似一段老友重逢，彼此看进心里，不需过多言语，便认定了这一个朋友。以至于此后独孤聆风乍到，都无法掩盖当时内心的喜悦波澜。
　　所以，她要他活着。
　　罗霖姗微仰着头，目光似期待似落寞。雪韵淡淡道：
　　“我还缺一个知己。”

　　※聚锡楼外※
　　树荫下搭起一桌两座，棋盘铺开，黑白棋子交错落下。寂静林中，唯有落子声嗒嗒不绝。对弈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沉静，女子蹙眉。
　　“宫主，万俟雪韵已离开聚锡楼。”
　　女子纤手一滞，眉皱更深。男子摆手道：“辛苦了，橙。下去吧。”
　　久久的宁静，女子终是下子。
　　男子叹息，又落一子：“你输了。”
　　“在想什么？最近万俟雪韵与风雪山庄若即若离，她舍弃风雪之心昭然可见。若非如此，比武会上，她为何待风无痕无计可施时才现身？亦不探望清风伤势，不是决意离弃风雪又是如何？独孤聆风一死，风雪山庄必垮无疑。”
　　女子却忧心忡忡道：“风雪山庄毕竟还有能人。风无痕、烛风、亦雪，分庄奚悠雪、郁风冀，都不是省油的灯。独孤聆风殁，万俟雪韵离，他们还未缓过气来。再过数月，怕是……”
　　“因此，多虑无益，越快越好。”男子起身，迅速在凌霏雁眉间印下一个吻：“凌，莫要担忧，一切有我。”

　　※※
　　鱼已上钩。
　　淡淡阳光洒入屋内，他嘴角的笑也带了几分暖意。
　　等待，还需等待。
　　他微闭双目，静静养神。
　　身后一桌宣纸，大大小小参差零乱地写满了字——苍劲有力，形散意不散，皆为：
　　遂、君、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