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未画》秘色

3、谓君欲何求

　　后来长夜过去，天光渐明时，他踏进了小筑。

　　灯盏微弱的光晕在窗纸上，浅的剪影如同随手勾描的山水。

　　莫忘尘抬手叩了叩门，门似乎关的并不很紧，略一犹豫，推开来。

　　桌上纤细一座灯盏，烛芯已淹在大半蜡泪里，微弱一抹火光。

　　女子伏在桌上，分明睡的正香，依旧素黄的衫子，青丝覆在肩膀上，愈发显得身影伶仃。手臂旁叠放的华裳，盈盈夺目，长袖迤逦锦边流光，绣的是并蒂莲，瓣尖蕊心栩栩如霞光。

　　弦遇知音执手欢，情如春日暖。如影随形连理缠，相守莫离乱。

　　他的目光缓缓抚过她的眉眼，素日笑起来是清如露水，这时候恬淡舒展，恬淡如莲。

　　天光渐渐亮起来，淡的雾气渐渐散去，有鸟声婉转啁啾。

　　他终于抬起手来，抚平衣角，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方拉开门扉，却听得身后糯软的一个声音，似是犹豫似是疑惑唤了一声师兄。他于是转过身去，明灭的烛火已将要熄去，渐明的天色中少女的面容显得愈发清丽，眉羽微微蹙着，那一双眸子中欢喜却已漾开。

　　他整整看着那一张面容，似乎过了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天光中。

　　他说师妹，你知我是习道之人，我……同师父说过了……我不能娶你。

　　尾音散尽，他忽的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还是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雾气终于散去。初日破云而出，散下淡金色的日光。

　　他微微眯起眼睛，仰面看云层的轮廓，尘埃光束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他征一怔，方才认出这又是万妖宫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天姥山因着漫山的林木，远远望去氤氲的雾气都是轻碧色。

　　他咽下一大口酒，苦涩的气息弥漫在舌尖不散，他皱了眉将酒坛递与身旁的男子：“不会酿酒就不要去酿，还是你觉得旁人都与你一般喜欢这么苦的味道？”冷月心伸手接过坛子，挑了眉笑一笑：“你知道什么，我折的是天姥山三月初绽的桃花，足足酿了一年才得这样一坛。”他瞥他一眼道：“我师妹酿的桃花酒就不是这个味道。”冷月心嗤一声笑出来，眼眉弯弯得凑过来看他，嘴角满是戏谑：“那么，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娶她？习道之人，你也知道你是习道之人？这些年的老庄你是读的什么？习道之人会与我这样的人凑在一处？会与我这样的人，一同谋划暗杀？”

　　莫忘尘偏过头去，郁着眉头看着远山云雾，却不再答他。

　　良久，耳畔落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得冷月心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之后…..你要做什么？是仍旧在逍遥观习道，还是隐居在这天姥山？”

　　“莫忘尘，你想要什么？”

　　他看不见他的神情。他不知道他当时眼睛里是怎么样的颜色。

　　天姥山上缭绕的云雾，这时候却再也入不到他的眼里。

　　莫忘尘，你想要什么？

　　看着暮色渐深就如同熬一锅红豆。

　　渐渐弥漫成那样郁郁的颜色，温柔的，义无返顾的。你看着它渐变成黑夜，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眼睛无法留住。手指也无法握住。偏生还要他每一天都重复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长长的岁月都被染就。

　　那样温柔的，义无反顾的，那样看不真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呀。

　　莫忘尘不知道，他于是看了很多年的这样的晚霞，每一次都觉得似乎知道了。

　　他觉得似乎知道了下一步棋该如何落下，可是棋盘仍旧是空落落的一片。

　　他就这样独对着空局很多年。

　　啪。

　　一枚白子落下。

　　冷月心抚琴的手指不停，纤长的指尖在弦上轻拢慢捻，开口道：“是不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莫忘尘握着棋子的手微顿，但也只是一顿，随即扣在棋盘上，并未答他。

　　冷月心又道：“不喜欢？你们逍遥观的人，不就是向往不食人间烟火羽化而成仙吗？”

　　乐音仍不断得回荡在屋子中，是少有清冷，抚琴的人一副散漫慵懒的样子，眼睫眨动间，眸子里却满是笑意。不是有棋子落下的声音，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人一袭青色道袍，面容冷淡如玉石雕琢，一双长眉蹙起又舒展。

　　最后一抹弦音散去，莫忘尘扣下棋子抬眼看着他：“之后……我想要去杨家镇，尘世如何，再不与我相干了。”

　　冷月心定定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如烛火明灭，一朵笑绽开，他说：“好”。

　　莫忘尘也勾起嘴角：“你这是什么曲子？”

　　冷月心笑意更深，一双瞳仁比平日要添了许多的暖意，像方烹好的茶，暖意直漾出来：“这曲子，名为……黄鹤绕碧树。”

　　话罢，起身离去。

　　莫忘尘是这样怔怔看着棋盘，一夜无眠。

　　即便他能够睡得着……也是没有法子。

　　魅者之术，为迷惑人心之用，他总觉得冷月心生就这一张容颜就足以惑世，却不知缭绕的琴音回荡，控人于无形。他想尽了法子，都不足以挣脱这束缚，怔怔坐了一夜。

　　他后来想，遇见他后，又有什么时候他挣脱过这束缚。

　　甘或不甘，他在这网中，早已挣逃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