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沉醉又何妨 ...

  •   复仇……他终于也没有去复仇。
      他只是跪在太虚道长面前,请求允他离开。
      又似乎是回到年少,他那时候真小,还不能接受父母阿姐的离开,那时候的逍遥观,与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芙蓉不会凋落,云雾不会散去,鹤唳鹿鸣……与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香炉里的灰都积得这样厚了呀……似乎只是一炷香燃尽了,年华如弹指一刹。
      太虚道长并未抬眼看他,只道:“当年我因何唤你忘尘,你可懂?”
      他低声答道:“师父想我忘尽前尘,一心修道……这么多年,我也总以为我可以忘。师父……习道就可以对仇恨视若无物了吗?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做不到,我看到自己的术法一天天精进,愈发的恨自己当年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就不能阻止,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我的阿姐被他们带走,为什么……要留我一人抵御长长岁月。师父…….我的心还会疼还会恨,我终究成不了仙人……我知我对不住你,师父……你让我去对这些年的执念做一个了结吧。”
      顿了顿,又道:“此后我再不是道士,再不是逍遥观的弟子,我该了的怨,我一人去了,我该度的劫,我一人去度。我知恨如刀刃,可我……不甘放下。”
      长长的风吹动他衣袖,隐约鹤唳之声,他跪在那儿,觉得天地间真静呀,似乎什么都不曾存在,又觉得似乎往事仇怨一齐涌上来,催他去握住长剑。
      这时听得太虚道长终于开口道:“你去吧。”
      良久,他起身,离去。
      灵莲池的莲花,再过许多年,大约也并不会变。那么……他的小师妹呢?她如今已经是这样讨人欢喜的女孩子,大约再过不久,就要嫁人了吧。他想起那件嫁衣,那么好看的红,她穿上大约会很像清丽一株梅,妩色如斯,但他……再不会见到了。她总会嫁人,但总不会是他。那么好的女孩子,总要是有人妥帖相待如放置掌心,那怎么能是他呢……他心里,好像,有了其他人了。也总以为他那时候心里满是悔恨,顺应天意这种话都不能听进去,大约心里也不会有其他的东西了,他那样想报仇,想了许多年,那样的恨意,使他的剑刃凛冽如斯。可就像他并不知道油菜花是如何点上第一抹娇黄,并不知道柳色是谁一笔一笔描绿,他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期待报仇之后的日子。
      忘尽前尘……他似乎就要做到了呢。
      仿佛是草丛中有人有意无意落下的一点火星,并不会惹人发觉,不会惹人发觉,它却开始逐渐蔓延开来,直至燎原的那天。

      莫忘尘这一生,从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似乎生来就是那么淡漠的性子,随遇而安无甚不可。小时候在书上读到繁华金陵,阿姐说等他长大带他去,起初的满心期待,也日渐消磨……即便不去又如何?他不去,金陵也仍是他心中如斯繁华。大约并不会有什么事情…….是他想竭力祈求的吧?

      他后来去金陵,车水马龙楼阁亭台,却没有人同他说一句,阿尘,你要不要糖人?他在那时候忽然失落,他心许的金陵,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却一点不开心。就是那时候……他开始有了一个,竭力祈求的愿望吧。这个愿望,在过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达成。

      隔着久远的时光,他站在自己从前站的地方。

      他还记得他说,那之后,他会去杨家镇……那个好锦衣善抚琴的纨绔,大约也会同他一起吧。
      他这样想,心情忽然好起来,那样久的执念呀,他却握在手里那样久,如今终于可以放下。
      他这一生,似乎从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从前如是以为,后来执念如骨中生出的刺,他便一心都是手刃仇敌,这刺将将要拔去,火星亦足以燎原……他累了这样久,握着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于是满心都是从此如何在杨家镇隐逸生活,再不必理会俗世了。像是他从小想的那样,门前红梅几株,鹤鸣声中举杯对影……大约,并不会独酌呢。
      他这么想着,欢欢喜喜去了魅香楼。软红十丈,笙箫绕耳,有女子裙摆迤逦,烟视媚行绰约走过,又忽的止了步子,笑盈盈回首问他,公子可是心慕何人?他攥了攥袖子,淡然答道,吾有千金,今求冷月一曲。女子有些讶异,随即答道:“冷月公子廿日前便已离去了,好些客人都念着冷月公子的琴曲呢,但公子若想听曲,我们这儿……”他打断说,不必了。

      他恍惚的觉得自己仍没有反应过来。离开是什么意思呢?不回来见他了吗?或者只是普通的离开呢?他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呢,比如安排那场刺杀,比如去杨家镇寻一处好的居所。

      他这么想着,却恍惚觉得又回到那一年的光景。

      再也……没有什么人陪他了吗?三界这么大,再没有谁陪他。

      他能够握住的,又究竟还有什么呢?

      他这样的人,从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东西,他觉得遇见什么,都是没有什么所谓的。

      真的,都没有什么所谓吗?

      他在金陵待了一月有余,茶楼酒肆,人们谈论的言语中,传达的是这么一个消息。

      有容色绝世的男子欲行刺东厂聂公公,据说聂公公方握住那杯毒酒,却忽的射来一支箭,只此一刹,杯碎。
      他听得心里发慌……后续呢?后续如何?那男子下落呢?
      金陵城中车水马龙繁华如旧,人人贪着欢眷着乐,哪有人,闲的理会他呢。

      从琴音响起的一刹间,宿命就已谱好吗?
      既然暮色总会暗去,一同等待夜色也未尝不可。
      那么……为何又留他一人抵御长长岁月。
      或者这又只是一响贪欢,他是误入仙山的阮郎,贪恋棋局的王质,醉过梦过,醒时才发觉转眼白头,手中斧柄已朽烂如齑粉吗?

      江水翻涌间,往事前尘似乎是一并涌上来,又似乎,他什么都没有想。
      却忽然觉得疲倦。疲倦如渐深的暮色。

      归时暮色已如青花。

      门前站了个穿素黄衫子的姑娘,温软的眉目,看见他,欢欢喜喜的跑过来。莫忘尘怔了怔,唤了声,小师妹。

      时年九月,他同小师妹成了亲。

      偶尔的梦里,他梦见自己同那个人下棋,那个人对他说,你为什么会喜欢对弈呢?纵横之间,落子黑白,步步为营却有可能逃不过作茧自缚。那个人起身拥他入怀,说阿尘,我同你去杨家镇吧。
      他忽然睁开眼睛。

      夜色深沉如砚。他笑了笑,攥紧了手中斧柄朽烂成的齑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