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崖未画》秘色

2、以心酿为酒

　　“万妖宫么？”莫忘尘低低念出这几个字，仿佛落了朵低不可闻的叹息，风鼓起他衣袖，身后极淡的影子都摇曳，淡的灰色，像泼墨画的水痕。
　　临江而立的男子，入眼皆是重叠的水色。
　　是风声与鹤鸣织就一匹无双锦绣，蒙住的却并非他的眼睛，一分一分收紧，一分一分缠绕，他以为终于可以前尘尽忘，却原来，不过是化为最密封的坛子，将他的心酿为一盏酒，也许酿的时间不够长，所以十分十分的，酸涩，再过去许多年，不知有谁人会开封取饮，是愈酸涩还是愈醇厚？
　　再过去许多年……是这样久远的事情。

　　“当真会前尘尽忘么？”
　　起初，这话是他入逍遥观，太虚道长为其改名时崂山道士所问，太虚道长只说，人心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悟此真谛，方可羽化，自是忘尘。
　　后来呢......后来他潜心修炼方式之术，起初在天姥仙山，一柄桃木剑，朝练烟霞暮踏夕霭，后来执易水寒之冰魄宝剑，斩过画皮降过夜叉，再后来……他凌于仙鹤之上，一袭白衫，尘埃不染，就如他手中苏定方之万师剑……他一人，足以抵百万师。
　　倘使这样……便能够忘却所有记忆……似乎也是不错的。
　　这便是师父要的么？
　　他在有月亮的夜里，总也不能成眠，淡的月光描上来，青瓷杯里清洌的酒，酒香与花木的青涩气息掺杂，他在这时候，想起最初的那一句，当真会前尘尽忘么？
　　……为什么，还是没有忘？或许为什么，应该忘？
　　他这一生，斩过许多的妖魔，每一件任务都完成的无可挑剔，可是他这一生，唯独对这一句话，解答不出。
　　笑一笑，重又满上酒盏。

　　有极轻一声弦音漾开，极轻，混在虫鸣叶动中微不可闻。
　　莫忘尘伸手取了一只酒盏，酒液倾于杯中，如琳琅玉碎，淡淡开口道：“要不要与我同饮一杯？”
　　话音方落，渐渐一个人影显出来，起先看见的是衣袂，与身后的银莲花同色，以最细致的金丝云纹滚边，然后是三千银丝，细长一双眼睛，暗红如三河途的河水，这时候月色落进去，这样无双的一个人，一低首一敛眉都是蛊惑。
　　莫忘尘怔一怔，方才想起来，万妖宫的魅者，是能够隐身的。
　　冷月心笑了一笑，伸手取过酒盏来，一饮而尽。

　　茶色又深一分，极细的烟升起，袅袅，就仿佛舞姬冲天抛起的素纱。
　　锦衣公子指尖捏了黑子，露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扬一扬眉，说道：“你又输了。”
　　莫忘尘取出茶具，一行动作如行云流水，而后茶香四溢，对面前笑的狡黠的冷月心却置若罔闻。
　　后者则是执过棋子轻叩棋盘，漫不经心的开口，怎么……会有你这样无趣的人？
　　他闻言，手中茶盏略停，回道：“我也是方知，冷月公子是这般闲适，你是万妖宫的人，整日招摇在这逍遥观，”又顿一顿，“听闻冷月公子一曲千金，我是道士，可没有这些财物给你。”
　　他像是并不在意，放下棋子，含笑望他：“我曲艺再好，如今不也是被你嫌弃？”
　　莫忘尘微蹙了眉，肃了神情道：“你想要什么？”

　　方是七月，灵莲池芙蓉初绽，浮香宛然，当时的日光非常好，光尘四舞，他的一双眼却如同沉沉幽潭，淡的风色淡的雾影，氤氲起淡的涟漪。莫忘尘后来回忆起这时候，隔了长长岁月，却依然清晰如掌心纹路，他想，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日光非常好，光尘四舞。

　　后来他在同样好的日光下饮酒，酒尽微醉，忽然就想起冷月心当时的那句话。
　　因为我同你，都想杀一个人。
　　日光非常好，他的袖口衣袂光斑摇晃，摇晃如同绣了最细致的花纹，光尘四舞。

　　兰若寺……是他从不敢去想的梦魇。
　　但许多事，并不是不敢去想便能够忘记。
　　他同小师妹那里要了许多香，每一味都可以静心安眠，每一味都沉沉如琥珀，或如月下花木，或如芙蓉初绽，或如烟雨或如雪落，可仍然会在深夜醒来，袅袅烟雾中重重光影，袖底衣襟落满药香。
　　可仍然……仍然可以梦见那样阴沉的天幕，阴沉的灰色，长长的风呜咽吹过，树木哗哗作响，摇晃的树影遮住月色，那些人拽走他的父母与阿姐，他后来见过许多狰狞的面目，许多晃目的刀光，他的长剑挥一挥，风卷尘生雷动九天，但他总觉得手中的剑这样重，费了许多力气才不让它掉落，眼中生出许多悲凉来，也许，更多是……徒然。
　　徒然。
　　他在那时候，还没有这样利的一柄剑，还不能从容运用术法。他束手无策，徒然看着父母眼中丛生的恐慌，徒然攥紧拳头，徒然让月色漫上泪水。
　　那样的血色，宛如一柄匕首，从那个夜晚悬在他心上，长长岁月过去，刀尖剜的伤口，却一分一分加深。
　　他这些年，每每在长夜醒来，心口汩汩流出的血，够不够抵得上他的亲人在那一夜所流的？